堂上回来,疲倦至极的模样,与兄弟异党貌合神离,笑里藏刀的模样;出行遇刺之后,两股战战却仍然佯作镇定的模样……恐惧或者沮丧到不能承受的时候,他会疯狂地纵酒寻欢、放浪形骸,恨不能醉得天地颠倒才罢,然后便紧拥着我沉沉睡去,眉峰紧蹙的表情,像个无所依凭的孩子。
有一次他告诉我:每每夜色深重,他只有抱着我才能睡得安稳些,而那个时侯,我就成了他的整个天下。
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任何长处可以与天绯相提并论,但天绯从未告诉我,我可以让他安稳,可以是他的整个天下。
天绯找到我,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那样的愤怒,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他必定会扼断太子的脖颈,将我重新带回极北之地,也许从此以后,我的一生都要囚禁在那个苍白寒冷的地方,直到终老。而他会看着我一天天憔悴、枯萎、死去,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淡忘了我,继续属于他的,高贵而骄傲的生命。
莫名的悲伤和怨恨,便在拥住他腰身的瞬间溢满胸膛,让整颗心都变得坚硬。
当螭吻刺出,渐渐冰冷下来的不仅仅是他的怀抱,还有我全身的血液。我知道从这一瞬间开始,有些东西将会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永远不会回来。却又仍然执拗地觉得,即便如此,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原谅我、纵容我,哪怕从此恨我刻骨,也绝不会伤我分毫。
只因为他是天绯,我的天绯,雪山明月之下白衣清冷,掌心却很温暖的少年,冰狼环峙之中目光妖异,却仍然轻柔抱着我的男子……
冶艳的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的袍袖,也灼痛了我的魂魄。雪狐王族的血液何其珍贵,绝不应该洒在这样的地方,但不用这样的方式,我又怎么能让他明白,此刻他手中扼着的那条不堪一击的性命,牵连了太多我放不开舍不下的东西。
明明很清楚,螭吻并没有刺中要害,强悍如天绯,这种程度的伤应该还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但看着他离开,心却开始慢慢变得空旷,空旷到似乎把我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埋葬进去,也仍然没办法填满它。
他很疼吗?他……会死吗?
这个问题纠缠了我数月之久,直到在上元灯市上,遇见那个叫苏软的女孩子。
拥有异世之心的小丫头,眼神清亮,笑颜灿烂,跟在南安王东方连锦身旁,欢蹦乱跳得像只兔子。
但她身上,怎么会有天绯的气息?
擒了个游荡觅食的竹女,夤夜遣入骁远王府,说是打算取她性命,其实只想验证我的猜测。
果然,一去不复返。
小丫头是没有这个本事的,那么,便真的是他。
我无法想象以天绯的秉性,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才能与人类厮混一处。但从此他身边就真的多了这个累赘,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般,近乎偏执地宠着、守着,违逆父王的命令,与王族决裂,甚至不惜用离魂之术,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护她周全。
而这丫头,不过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罢了。
她不会比我活得更长久,只消区区数十年,就会苍老丑陋得不堪入目,曾经让我恐惧焦躁的种种情形,会在她身上一一发生,这样卑微脆弱的存在,怎么值得他如此执拗决绝,甚至倾尽所有?
遵从父王谕令,杀了她,毁掉那颗会给雪狐王族带来祸患的异世之心,这是对父王的承诺,也是对雪狐王族的报答。
但,真的只是为了雪狐王族么?
鲲州城外,苏家庄园,那丫头被气得狠了,像个悍妇般,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声嘶力竭地骂过我,但可笑的是,我竟然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一句像样的说辞,可以回敬她的气势汹汹。
她说:你是个有心的人么?在爱你的人身上捅刀子,你也配心情好么?!
她说:你有什么资格在毁了一个人的心之后,还赖在他怀里假装仪态万方?!
她说: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雪狐族公主和王朝太子妃的范儿,老娘就喜欢粪土当年万户侯!
她说……她说:从你的剑刺进他身体的那天开始,你就已经人剑合一,变成了一个贱人,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贱人!
……
……
我的记性并不很好,但不知为什么,那天却奇迹般地记住了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天绯抱着我,只有我能看清他眼底的风云变幻。我期待着他会像以往一样,毫不留情地教训敢于冒犯和侮辱我的人,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小丫头跌坐在泥地上的时候,才微微皱了皱眉。
“起来。”他说,“坐在那里,你不嫌脏么?”
如果不是伤口太疼,我几乎忍不住要狂笑,心却如日薄西山,一点点地变得黯淡阴沉。
不为她的羞辱,只为他的淡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可以比当初纵容我更过分地,去纵容另一个女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喜怒荣辱,他已经能够视而不见?
莫名的酸涩充盈了胸膛,那种感觉叫做嫉妒。
我……居然在嫉妒。
就像个因为任性而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不留恋、不回头、不在乎,也无非是因为从心底深处觉得,那个人是永远属于自己的,即便弃他而去,无论何时回头,他也仍然会在那里等着我。
而现在,我看不到他了。
“有些东西,我不叫你碰,你便不能碰,就如同花瓶一般,你打碎了我的,我便会打碎你的,而且,绝对让它碎得更彻底,更无可挽回,这样的游戏……你喜欢么?”太子府中,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脖颈,记忆中永远温暖的指尖,此刻却凉得像冰。
我看见他眼中深邃的寒冷和逐渐凝结的杀意,忍不住苦笑,这个男人永远不知道该怎样对别人表达他的心思。花瓶?这实在是我听过的最蹩脚的比喻。
有谁肯为了一个花瓶如此大动干戈,又有谁会为了一个花瓶,愤怒得几近疯狂呢?
天绯,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天绯,那个有着最温暖怀抱的人,已经因为我的渐行渐远,而永远消失在视线里。
都是因为那个人类的小丫头,但,天绯,值得么?
“值得。”
暮云江边,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离开。我愣怔良久,似是豁然开朗,却又痛彻心扉。
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答案。无关血统、无关容颜、无关生死,只要他将那个人放进了心里,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不过那个人,不再是我……
……
……
“如果哪一天,我要你为我放弃所有,你会怎样?”被明辉太子拉着,踉踉跄跄走回王都的时候,我忽然问。
并不关心答案,但有个人说话,总好过独自郁郁。
“不知道。”他闷声回答。
”不知道?!”有点恼羞成怒,这个从出生便懂得巧言令色的男人,难道被天维掐了两次脖子,就连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了?”也许我能为了你放弃一切,但真放弃了一切,你还会留在我这里么?”那男人的苦笑,甚是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