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揽了两桩麻烦事,刘一德蔫了半截,拖曳着脚步回到驻所,屁股刚落座,王所长从高高的死亡人口档案后伸出一个脑袋,正色道:“一德,听说你们那片来了不少人,赶紧请防疫所的上门去打针。”
刘一德椅子上如同装了个锥子,一跃而起,拍着桌子大骂,“剁他鬼子的大腿!砍脑壳的日本鬼子!”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有同仇敌忾的感觉,常德这么好的地方,鬼子炸得一团糟还不算,竟然丢了瘟病来祸害百姓,发起瘟来一家家地死,真是砍脑壳的!
刘一德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找到地方发泄,从驻所一路骂到防疫所,又从防疫所好说歹说请动一位老护士,帮老护士拎着医药箱,一路骂骂咧咧回到文条巷,老护士早就知道他的禀性,两条又瘦又短的腿划拉得飞快,刘一德差点没撵上。
莫奶奶老远听到他的骂声,以为他又想作乱,抄着鸡毛掸子虎视眈眈等在门口,看到老护士,比老鼠见了猫还不对劲,手忙脚乱将鸡毛掸子藏在身后,冲老护士挤出一脸的褶子,表情似哭似笑,惊悚异常。
小芙蓉和大黄狗同时探头出来,大黄狗象征性叫了两声,冲刘一德和莫奶奶摇头摆尾。小芙蓉还是不放心,指挥胡桃拉住大黄狗的尾巴将它倒拽到自己身旁,赔笑道:“大夫,您这是来干嘛?”
刘一德做起正事还还是挺像那么回事,连忙冲她摆手,肃然道:“别啰嗦,打防疫针,城里闹人瘟呢!”
小芙蓉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眼巴巴盯着莫奶奶等答案,老护士淡淡看了莫奶奶一眼,莫奶奶所有表情僵在脸上,扶着墙慢慢坐到地上,忽地一口咬在手上,顿时就咬出血来,而一声压抑的嚎叫终于从喉头逸出来,犹如鬼哭。
小芙蓉被她的举动吓得一声惊叫,和刘一德同时冲了过去,一起扶着莫奶奶,莫奶奶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惊慌失措抹了一把脸,带着满脸的血颤声道:“你们快去打针,不能让小鬼子害了,一定不能再让他们害了,一定不能……”
刘一德沉着脸扶着莫奶奶回去,小芙蓉也愣愣跟着老护士回到家,一进门就犯了老毛病,坐在台阶上发呆,谁叫她都不理,胡桃拖着大黄狗蔫蔫地蹲在她脚边,两双黑眼睛紧盯她的脸不放,目光因为湿润带着几分凄惶。
老护士将事情一说,大家都是走南闯北多年,知道利害,由李庆带头,二话不说就注射上了疫苗,轮到小芙蓉和胡桃时,刘一德刚好进门,窃笑着往墙角的小板凳上一坐,伸长脖子看着白花花的手臂,顿时觉得莫奶奶的决定实在英明。
胡桃嫌他看小芙蓉的目光实在太难看,游神终于归了位,抄起小板凳坐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刘一德左闪右闪避不开她这座小山,顿感扫兴,气呼呼道:“好狗不挡道!”
胡桃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打起来讨不到什么好处,作势捋袖子吓唬吓唬他算了事,刘一德跳起来就逃,胡桃拖住他的皮带将人拽回来,压低声音道:“莫奶奶刚刚怎么回事。”
刘一德小心翼翼看了看老护士,叹道:“她心疼小孙子,死活不让小孙子打针,结果连累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全都发瘟死了,儿子一气之下搬回乡下。”
胡桃目瞪口呆看着刘一德,刘一德还在酝酿伤感的情绪,被她这傻样子给逗笑了,作势扇她两巴掌,胡桃也不知道躲开,在掌风里慢慢回过神来,默然点点头,扭头冲李庆大声道:“庆班主,常德发瘟呢,我们为什么要来?”
众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李庆瞪她一眼,冷冷道:“别乱说话。”
胡桃跳起来,“我可没乱说,我刚去药铺子买东西的时候人家告诉我的,这两年一直在发人瘟,有的人家都死绝了,收尸的人都没有。”
“是日本鬼子干的。”一直没有开腔的老护士冷冷道,“你们既然来了,又能说能唱,以后也为国家做点事,把这些事情宣扬出去,让大家知道日本鬼子是什么畜生,号召大家跟他们拼到底。”
胡桃用力点头,“好,我记住了。”
李庆没好气道:“别答应这么爽快,宣传打仗那是国家的事情,我们这些老百姓总得先糊口。”
刘一德深表赞同,“没错,糊口第一。”
老护士也没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好话,冷着脸收拾好东西,转身就走。
小芙蓉犹如从一场大梦里惊醒,柔声道:“护士小姐,多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记下了。”
不管同不同意,这八个耳熟能详的字从小芙蓉口中说出来简直就是天籁,刘一德拼着小命点头,仿佛都能听到脑浆晃荡晃荡响,
老护士浑身一震,徐徐转身,冲小芙蓉挤出一个温柔笑容,“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小芙蓉,得空我去听你唱戏。”
小芙蓉微微躬身,笑道:“您受累了。”
刘一德脖子成了轱辘,东瞧西看,怎么都不明白老护士以冷口冷面著称,怎么一转眼就跟小芙蓉攀上这么好的交情。老护士满脸怒容将他拽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庆班子这边非常顺利,到了德顺班还是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老夫人不知道在担心什么,任凭大家怎么劝,抵死不从,刘一德没办法,凑近她耳边将莫奶奶的事情又讲了一遍,老夫人惊呆了,这才沉默下来打了防疫针。
刘钩向来情感丰富,听了个大概,坐在老夫人身边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人病入膏肓呢。刘一德起初看他好笑,再看他又挺可怜,挠了半天的头,在他白生生的脸上小小揪了一把,聊以安慰。
刘钩果然收了眼泪,暴跳如雷,刘一德躲到老护士身后冲他做鬼脸,老护士看着两人直笑,抓过刘钩的手打针,刘钩立刻老实了,低声道:“辛苦您了。”
老护士叹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这些还能动的自然应该多多出力。”
刘钩点头道:“您说的是,可惜我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再说,国家把我们在长沙的家烧光了,想出力也没法子。”
老夫人说中心事,拿出帕子不停擦泪,刘钩转头赔笑道:“娘,别着急,我很快就能赚回来。
一转头,他眼睛又开始放光,柔情款款道:“护士姐姐,以后您要看戏说一声就是,我们不收钱。”
老护士还是头回见识他的魅力,半天没接上话,只是抿着嘴温柔地笑。
刘一德看不得他的装模作样,粗声粗气道:“她们到处要做防疫,忙着呢,哪有空搭理你。”
刘钩瞪他一眼,扭头走了,老护士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道:“德顺班的刘海果然名不虚传,这下常德热闹了。”
刘一德气走刘二,心情大好,学着刘钩的样子含情脉脉地搜寻水蓝和荷花姑娘,把两个姑娘吓得落荒而逃,很快就被回归凶悍本色的老护士拎着耳朵揪出来。
忙完这通,刘一德将老护士送回防疫所,怀揣着满腹心事摸去小西门万寿寺的临时政府。戴九峰难得清闲下来,一边看一份文件一边喝茶,刘一德往他面前一坐,戴九峰破天荒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又怎么啦?”
刘一德垂头丧气道:“刚给戏班子的人打了防疫针。干爹,常德城到底能不能挡住鬼子?”
戴九峰笑道:“都说你脑子灵光,不过这可不是你能算计的事。”
刘一德赔笑道:“干爹说得是,我还想打听打听,军中有没有一个叫杨惠东的人。”
“这个我得去问问余师长。”
“要问我什么呢。”话音未落,一个略带广东口音的爽朗笑声传来,戴九峰霍然而起,笑容满面迎了上去,“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余师长,这次是所为何事?”
余师长也不搭腔,坐下来自斟自饮,戴九峰满腹犹疑,转头看着余师长身后的人。
这次跟余师长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军官,笑出明晃晃一口白牙,怎么看怎么讨厌。刘一德向来没个正形,对这些标准的军人有说不出来的嫌恶,一转眼就缩小一圈,头都不敢抬。
怎么能不讨厌呢,一上了街,本来看他的姑娘媳妇们目光全盯在这些军人身上,军人有什么了不起,一样都是穿制服,也没见他们能穿出朵花来。
戴九峰轻声道:“余师长,您说的那位姑娘已经安顿好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直说吧。”
“有你在,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余师长还是笑,看来渴得厉害,一口气就将壶里的茶水喝完了。
刘一德正愁没事干,端起壶就跑,三人目送他离去,仿佛都松了口气,戴九峰笑道:“余师长,我们有缘聚在常德,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戴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余师长笑道:“余某真是受宠若惊,来,惠东,见过戴县长。”
青年军官一脚跨上前,啪嗒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听到刘一德的脚步声,转而又对刘一德来了一次,吓得刘一德手忙脚乱举手还礼,因为一手拿着水壶,还举错了手。
听到大家的笑声,刘一德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连忙放下水壶,又抓起来匆匆给三人倒茶,青年军官推辞不受,直挺挺站在门口,简直是一根刷了漆的柱子。
刘一德腹诽不已,怕人家看轻,竭力挺直了腰板站在戴九峰身侧,只不过看他们喝一杯茶水的工夫,就已经头晕眼花,腰酸背疼,不得不腆着脸坐下来,还怕戴九峰和余师长笑话,皱着眉头瞪着眼睛,摆出无比严肃的表情道:“余师长,能不能让鬼子继续打长沙,长沙反正都毁了,再轰几发炮弹也不心疼。”
余师长笑了笑,为刘一德添了杯茶水,戴九峰本就没想过他能说出什么好话,端着茶杯直叹气,刘一德受宠若惊,加上戴九峰竟然没出言制止,还当自己说中了两人心事,如中了天大的彩头,在心里乐开了花。
按照常理来说,除了鬼子这种奇怪的东西,是个人都不会想打仗,打仗有什么好的呢,炮弹一轰,断手断脚那是轻的,粉身碎骨都有可能,鬼子轰炸常德的时候还是他去料理后事,一想起来那种场面就浑身毛骨悚然。
既然说中了两人心事,那常德城的军队就该撤走去打长沙吧,鬼子不来,常德城就保住了,不会成为第二个长沙,而大家照样过小日子,正好戏班子来了,城里也该热闹热闹……莫奶奶说得好,刘一德要高兴起来,整张脸甚至全身上下没一处不动,活脱脱就是个泼皮猴儿。
看他眉飞色舞,满脸欢喜,余师长和戴九峰面面相觑,无奈地笑,刘一德全然不懂两人只是懒得搭腔,还当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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