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这么糟蹋人!”
刘一德平生最爱听人家夸,改换了姿势,双手拿着油粑粑啊呜啊呜地咬,一边欣赏老杨吹胡子瞪眼的美景。
老夫人把手伸给刘一德,“走,一山,我请你吃米粉,气死他!”
刘一德哈哈大笑,顾不得纠正称谓,连忙起来扶住老夫人,把手里不要钱的油粑粑又舔又亲,吃出了千般花样。围观的人大多眼馋这不要钱的油粑粑,根本没人来帮老杨,哦嚯哦嚯瞎起哄,老杨无言以对,冲两人的背影咬牙切齿挥舞长筷子。
码头乱成一团,长顺一转眼就哑了嗓子,手忙脚乱指挥大家搬东西,刘钩被一帮胆大的姑娘媳妇围住,在调笑中温柔回应,假作脱身不得,他穿的白衫子和葱白的脸可沾不得半点灰,沾了灰就不漂亮了。
长顺知道他又想偷懒,气得直跺脚,让妻子水蓝照看,自己去跟船东结了帐,将重要的东西收进褡裢里背在身上,恨恨看了一眼刘钩,凑近水蓝冷笑道:“你得庆幸跟了我。”
水蓝忙得满头大汗,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刘钩,苦笑连连,低头不语。长顺给她擦擦汗,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往上走,水蓝微微一愣,加快脚步拍拍他肩上的灰尘,依旧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
船刚开走,另外一艘船又来了,老远就热热闹闹敲着锣鼓,苦力们激动起来,挥舞着双手大笑,“庆班子来啦!”
长顺定睛一看,立刻变了脸色,摇摇晃晃退了一步,差点往下蹲坐在地,水蓝迅速将他捞起来,低声道:“别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
长顺自觉有些丢脸,连忙推开她站起来,咬牙切齿道:“他们肯定是得了什么风声,想跟我们打对台!”
水蓝苦笑道:“现在兵荒马乱的,能活下来就不易,谁有那个闲心打对台。”
说话间,刘钩逃出女人的包围圈,带着一张红通通的脸跑下来,挥舞着拳头气呼呼道:“庆班子这是什么意思!”
水蓝挡住他的拳头,瞥了长顺一眼,又迅速收回手,退了一小步,强笑道:“你们男人怎么比女人的心思还重,庆班子也算我们的同门,怎么可能来找麻烦。”
两个班子确实都是德字号班,虽说从来不会同时同地排场,同门之谊在明争暗斗中已消失殆尽,庆班子有当家花旦小芙蓉,其他人也得力,名头要比德顺班响亮得多,而德顺班一直青黄不接,要不是近两年年有刘海哥的名头撑着,所有人早就回去作田种红薯。
船头一个素面朝天的鹅蛋脸姑娘摆出架势,妖娆地唱,“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
苦力们齐声唱道:“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
鹅蛋脸姑娘娇羞地笑道:“那就看你们帮不帮忙啰!”
苦力们齐声大喊,“帮!”
鹅蛋脸姑娘手一挥,唱道:“我把你,比牛郎,还差几分呐!”
苦力们哈哈大笑,扯着脖子吼道:“那你就快点上啰……”
鹅蛋脸姑娘掩着嘴咯咯直笑,将旁边一个圆脸姑娘拽出来,圆脸姑娘把柳腰一叉,粗着嗓子唱道:“那你们就要舍点本呐……”
笑声中,庆班子的班主李庆从船舱李慢慢踱出来,老远看到长顺,眯缝着眼睛愣在当场,迅速扭头准备避开这个尴尬场面,鹅蛋脸姑娘迅速挡在他面前,冲他微微摇头,李庆轻轻叹了口气,又徐徐回头,带着满脸假笑冲长顺抱拳。
长顺一直死盯着他,看他这个表现,倒也知道此事怪不到他头上,挤出笑容,慢慢抬头抱个拳。在船头唱戏的圆脸姑娘还当是自家人,乐颠颠地挥舞手臂,“你们好你们好,我是庆班子的胡桃。”
李庆太阳穴突突作跳,咬牙低声道:“这是德顺班班主。”
胡桃还在学师,平日难有机会上台,今天一场戏唱得应者云集,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哪里能看到他一脸愠怒,还以为自己礼数不周冒犯了人家,笑得更加欢乐,“顺班主您好,我是胡桃!桃子的桃!”
她还想介绍旁边的鹅蛋脸姑娘,大名鼎鼎的小芙蓉,这才发现小芙蓉已经躲进角落,凝神注视着水面波澜,笑得无比惆怅,连忙乐呵呵道:“师姐,别着急嘛,到了呢!”
小芙蓉抬头冲她笑了笑,“是你着急做我家小媳妇吧!”
胡桃脸红了,鼓着腮帮子叫道:“才不是!才不是!”
刘钩自认这张脸到处吃得开,不至于被人忽视,特意往前走了半步,倨傲地等待胡桃夸张的惊叫。
德顺班的人对刘钩那点德性了如指掌,而德庆班的人则在船上糗胡桃,船内码头上顿时哄笑声一片,胡桃是个一根筋到底的脑袋,应付不了小芙蓉和班里的人,转头见长顺没啥表示,还当自己表现得不够热烈,挥出一个袅袅娜娜的手法唱道:“顺班主好咧,庆班子的胡桃向您问好咧!”
刘钩一张脸胀得通红,冷哼一声又刻意进了半步,准备给这个不长眼的小姑娘最后一次机会。
水蓝扑哧笑出声来,向前跨一大步,挡在长顺面前接了这个茬,“你好,我是德顺班水蓝。”
胡桃用双手做了个喇叭大叫,“水蓝姐好!”
眼看她就要掉下水,李庆忍无可忍,拎着她的衣领将她倒拖回来,扔给后面笑翻天的一干人等。
刘钩没了指望,扭头就走,又被一群姑娘媳妇围个水泄不通,这才得到一点安慰,刚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看了一场好戏的刘一德就拼命挤了过来,大概是看刘钩一身浆洗得无比挺括的白衫子不顺眼,非常顺手地将满手的油擦在他身上,嘿嘿笑道:“兄弟,以后多多关照。”
刘钩瞪眼看着衣服上的油印子,怒吼道:“谁跟你兄弟!”
刘一德哈哈大笑,扑上去抱住他,将嘴上的油也顺便在他漂亮衣服上擦了个干净,“老夫人刚认了我做干儿子!”
刘钩初来乍到,不敢真拿他怎么样,高高举起拳头,果真招来两个好心姑娘的劝架,刘一德见好就收,将他推进女人堆里,直奔码头。
刘钩好不容易挣出女人的包围,做了个漂亮的捋袖子姿势,还想再追两步,免得给姑娘媳妇们瞧不起,人群里传来老夫人的呼唤,顺坡下驴,扯着嗓子千回百转地答应一声,连忙转头循声而去,在心里将这个不长眼的小警察骂得狗血淋头。
眼看着船已到岸,长顺不好再僵持,拱手赔笑道:“庆师弟,别来无恙。”
李庆看了看满码头的箱子,是个刚刚到埠的架势,心凉了半截,垂头丧气道:“长顺师兄,别客套了,如果不是到处打仗,我也不会到常德来。”
确实也用不着客套,现在兵荒马乱,能搭台的也只有常德一个城而已,两人相对叹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寒暄话语也没力气再说。
长顺怏怏转身,胡桃从船上蹦下来,笑吟吟道:“庆班主,常德城这么小,两个班子都在这,我们要怎么唱呢。”
这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长顺猛一转身,眼珠子瞪得快掉下来。李庆赔笑道:“师兄别往心里去,胡桃就是个二愣子脾气。胡桃,这是班主夫人水蓝,以后叫嫂子,那位是唱刘海的刘钩,你以后叫师哥吧,以后跟他多学着点。”
大家顺着李庆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刘钩正被两个胆大的俊俏媳妇堵在最后几级台阶上下其手,满身狼狈,都微微一愣,哄笑出声,算是化解一场尴尬。
借着这阵乱哄哄的劲,刘一德干脆蹲在船头,一边看着美丽如花的小芙蓉,一边观赏胡桃和水蓝的笑容,恨不得全身上下都长满眼睛才好。
小芙蓉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终于从飘飘忽忽的思绪里打了转身,冲刘一德笑吟吟道:“这位警官,你为什么会在我们船上?”
“我来迎你们嘛,走啰……”刘一德欢天喜地往下跳,乐极生悲,脚刚落地,一口油腻和一口酒气混杂着直冲头顶,当场吐得个稀里哗啦。
胡桃半点不含糊,一双大脚丫子三两下蹦上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提着一桶水照着刘一德的脸泼过去,将他洗得干干净净,也将码头冲洗得一尘不染。
戏班子几位爷早已见怪不怪,继续敲锣打鼓看好戏,小芙蓉简直吃了笑果子,前仰后合笑倒在船头,等李庆从胡桃手里抢回水桶,刘一德已经趴在码头上,连挨了两桶水的泼洗,干净是干净了,可全身上下没剩下一块干布,哭都哭不出来。
小芙蓉顾不上讲漂亮,带着气壮山河的笑声蹦蹦哒哒下了船,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架势,凑近看了一眼刘一德,捂着嘴吭哧两声,蹲在一旁捧腹大笑。刘钩久闻小芙蓉大名,安顿好老夫人,也冲下来凑热闹,第一次见着这么像芙蓉花的灿烂笑容,看得眼睛发直,水蓝斜了他一眼,笑容略微发苦,默然站到长顺身后。长顺早知小芙蓉的厉害,如临大敌,眉头挤成了深深的川字。
虽说来往客人多,美人儿一次来这么多位还真少见,苦力们挤在一起呆若木鸡,跟着小芙蓉不知所谓地哼哼哈哈笑。长顺醒悟过来,拉了身后的水蓝一把,低声道:“租了谁家的屋子?”
这可是刘钩得意之事,自然不容他人抢功,他立刻凑上来,笑道:“文条巷,离刘海哥的丝瓜井最近。”
长顺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个败家子,住城里什么都贵。”
刘钩嗤笑一声,“有丝瓜井的刘海哥保佑,我们还怕赚不到钱。”
长顺怒道:“说得轻巧,赚钱哪有这么容易!”
刘钩得意洋洋地笑,“你不容易,我容易就行了。”
眼看长顺又要发怒,水蓝连忙拉住两人,“快走吧,母亲还在上面等着呢。”
长顺和刘钩这才偃旗息鼓,鼓着眼睛看庆班子的人出糗。
中秋将至,江水带着几分彻骨寒气,刘一德这回才真正酒醒,浑身打着哆嗦,捶地大骂,“你们这群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爷我什么身份,敢这么戏弄老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都乖乖跟老子过来赔礼道歉,否则这事没完!”
李庆一脚将胡桃踹到小芙蓉身边,点头哈腰道:“警官,真对不住,胡桃不懂事,是我没管教好,这事怎么办您尽管开口。”
自己的人犯了事,李庆没有不管的道理,不过长顺从小就认识李庆,知道他这人一贯自私冷情,只有推脱,决不可能揽事情上身。长顺看出胡桃的愣劲,也看得出李庆对胡桃的护卫之心,更清楚刘一德不好惹,跟水蓝递个眼色,一把拽住呆傻的刘钩,带着所有人匆匆离去。
小芙蓉走南闯北多年,自然不会被刘一德唬弄过去,等笑够了才撑着胡桃起身,拧了一把胡桃那张苦瓜脸,笑吟吟道:“警官先生,您家住哪儿,我们先送您回去再好好赔罪,这里风大水汽重,闹病了可就不好了。”
刘一德颇为应景地打了几个喷嚏,悻悻然起身,一脚踹向李庆,脚底一滑,又跌了个四脚朝天,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看有名的缺德鬼出丑真是大快人心,不但没有人来帮手,整个码头顿时哄笑声掌声雷动,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
李庆哭笑不得,回头一把拽住胡桃辫子,恶狠狠道:“赶快赔礼道歉,把人送回去!”
小芙蓉忍着笑扶刘一德起身,娇滴滴道:“警官,实在对不起,我跟妹妹送您回家吧。”
刘一德自认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捂着屁股不敢再作祟,一边给胡桃飞眼刀子,一边给小芙蓉明明白白送秋波,忙乱中终于离开码头,得到苦力们此起彼伏的嘘声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