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繩之。至二世用趙髙謀,行誅大臣及諸宗室,以罪過連逮近官宿衞無得免者,而六公子戮死於社。又用李斯謀,行督責之術,凡殺人多者爲良吏,此所謂置天下於刑法者也。而周之享國八百餘年,秦之亡也纔及二世,誼之所謂明效大驗者,豈虚言哉。漢文本寛仁之君,而又施行賈誼之策,專務以德化民,断獄四百,幾致刑錯。其後王氏移國,而天下謳吟思漢。光武因之,克復舊物,歷年之久,亞於商周。後世未有能及者,誼之言又益信矣。後世人主可不監‘監’,四庫本作‘鑒’,陳本作‘臣又下面一上字’。歟?
武帝建元初,董仲舒對策曰:‘臣謹按:《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於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爲也,正者王之所爲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爲,而下以正,其所爲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爲,宜求其端於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爲德,陰爲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長養爲事;陰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虚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於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於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終陽以成歲爲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爲政而任刑不順於天,故先王莫之肯爲也。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殺‘殺’,原誤作‘誅’,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謂之虐。”虐政用於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
臣按:仲舒以《春秋》之學推明王者任德不任刑之意,可謂善矣。然陽以生萬物,陰以成萬物,其功一也,陰雖伏於大冬,乃所以爲造化之本,盖非貞無以爲元,不闔無以爲闢。伏藏於冬而後能發育於春,然則以陰居冬,爲積於空虚不用之地,殆未然也。然方武帝即位之初,英武明斷,仲舒逆慮其有任刑之失,故舉天道明王道,以啟其好生惡殺之心,則仲舒之言,真武帝之箴砭也。其後張湯、趙禹之徒進而見知,故縦之。法行,卒以任刑流毒海内,仲舒其知言哉。
宣帝時,路温舒上書曰:‘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鬱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虚美薰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断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敺,以刻爲名‘名’,四庫本作‘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鍊而周内之。盖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爲死有餘辜。何則成錬者衆,文致之罪明也。故俗語曰:“畫地爲獄,議不入。刻木爲吏,期不對。”此皆疾吏‘吏’下,四庫本衍‘之風’二字。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上深愍焉,廼下詔曰:‘間者吏用法,巧文寖深,是朕之不德也。夫決獄不當,使有罪興邪,不辜興‘興’,陳本、四庫本作‘蒙’。戮,父子悲恨,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鞫獄,任輕祿薄,其爲致‘致’,四庫本作‘置’。廷平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平之,以稱朕意。’於是選於定國爲廷尉,求明察寛恕,黄霸等爲廷平,季秋後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宣室,殿名,在前殿之側,齋則居之。獄刑號爲平矣。
臣按:温舒之論雖專爲獄吏發,其實則譏當時之君。故始言秦之時貴治獄之吏,非自貴,由上貴之也。次言上下相敺,以刻爲明,則下之爲此者,上實驅之也。又次言自安之道在於人死,則可見當時之吏能殺人者。上之所欲,故安;否則,違上之所欲,故危。盖孝宣雖賢明之君,而實好刑名之學,故其意指所形,至於如此。上之所好,其可不謹耶?捶楚之下,何求不得,至刻木爲吏,期于不對。此十餘言者,其于胥吏惨刻之情,獄奸‘奸’,四庫本作‘犴’。寃枉之狀,可謂盡之矣!畫地爲獄猶不可入,况真獄乎?刻木爲吏猶不可對,况真吏乎?温舒之言,至深悲痛。於是宣帝爲之感悟,置官以平之,躬親以決之,亦可謂善聽忠言者。然其爲治終以霸王之道雜,故刑餘周召,法律詩書,卒不免於世所譏。而史臣書之曰:獄刑號爲平矣。號之一辭,名然而實否之謂也。人主所好,可不謹諸。
隋文帝以盜賊繁多,命賊‘賊’,四庫本作‘盜’。一錢以上,皆棄市。或三人共盜一瓜,事發即死。於是行旅皆晏起早宿,天下懍懍。有數人刼執事而謂之曰:‘吾豈求財者耶?但爲枉人來耳,而爲我奏至尊。自古以來,體國立法,未有盜一錢而死也。而不爲我以聞,吾再來,而屬無類矣,’帝聞之,爲停此法。
臣按:隋文制刑以戢盗,非不嚴也,而盜卒不能戢,法終不可行。至唐太宗,輕徭薄賦,開斯民衣食之門,數年之間,外户不閉,道不拾遺,其失其得可以鑒矣。
帝嘗乘怒以六月杖殺人,大理少卿趙綽固争曰:‘季夏之月,天地成長,庶類不可以此時誅殺。’帝曰:‘六月雖云生長,此時必有雷霆,我則天而行,有何不可?’遂殺之。
臣按:隋文謂六月必有雷霆,不知雷霆雖威,初非爲殺物設也。《易》稱鼓萬物者莫疾於‘於’,四庫本作‘乎’。雷,其與日之烜、雨之潤、風之散,同於生物而已。世人惡戾之氣,適與之会,而震死者有之,非雷霆求以擊之也。隋文徒欲以辯‘辯’,陳本、四庫本作‘辨’。口折人,而文其暴怒之私,不知昧於天道亦已甚矣。及唐貞觀改定律令,自春及秋禁行死刑,然後得古者刑以秋冬之意。惟其有仁暴之異,所以爲治亂之分歟。
唐太宗嘗覽明堂針灸圖,見人之五藏皆近背,針灸失所,則其害致死。嘆曰:‘夫箠者五刑之輕,死者人之所重。安得犯至輕之刑,而或致死?’遂詔罪人毋得鞭背。
臣按:隋煬之用刑或先截其舌,太宗之用刑至不忍箠‘箠’,陳本、四庫本作‘笞’。其背。此煬之惡所以浮於桀紂,而太宗除亂之功,所以庶幾於湯武與。
河内人李好德坐妖言下獄,大理丞張蘊古以爲好德病狂瞀,法不當坐。治書侍御史權萬紀劾蘊古奏不以實。太宗怒,遽斬蘊古。既而大悔,因詔:‘死刑雖令即決,皆二覆奏。’久之,謂羣臣曰:‘死者不可更生,決囚雖二覆奏,而頃刻之間何暇思慮?自今宜二日五覆奏,決日尚食勿進酒肉,教坊太常輟教習。諸州死罪三覆奏,其日亦蔬食,務合禮撤樂減膳之意。’太宗以英武定天下,然其天姿仁恕,初即位,有勸以威刑肅天下者,魏徵以爲不可。因爲上言:‘王政本於仁恩,所以愛民厚俗之意。’太宗欣然納之,遂以寛仁治天下,而於刑法尤慎。四年天下断死罪二十九人。六年親録囚徒,閔死罪者三百九十人,縦之還家,期以明年秋即刑。及期,囚皆詣朝堂無後者,太宗嘉其誠信,悉原之。
臣按:唐,繼隋者也。隋文任法之峻如彼,而太宗用刑之寛如此‘此’,原誤作‘死’,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隋文再傳而失天下,唐之享國幾三百年,天於仁暴之私‘私’,嘉靖本、四庫本作‘報’。亦甚明矣。賈誼以周秦並言,臣今亦以隋唐併論,庶足爲方來之鑑乎?
憲宗英果明斷,自即位數誅方鎮,欲治僭叛一法度,然於用刑喜寛仁。是時,李吉甫、李絳爲相。吉甫言:‘治天下必任賞罰,陛下頻降赦令蠲逋負,賑飢民,恩德至矣。然典刑未舉,中外有懈怠心。’絳曰:‘今天下雖未大治,亦未甚亂,乃古平國用輕典之時。自古欲治之君,必先德化,暴亂之世,專任刑法,吉甫之言過矣。’憲宗以爲然。司空於頔亦諷帝用刑以收威柄。帝謂宰相曰:‘頔懷姦謀,欲朕失人心也。’
臣按:憲宗能從李絳之言,亦猶‘猶’,原作‘由’,今據陳本、四庫本改。太宗能納魏徵之説也。是以元和之治,庶幾貞觀。姦邪小人用意刻薄,每毎以嚴刑峻法導人主,斯、髙之於二世是也。憲宗察于頔之姦,其欲使以失人心,其可謂明也矣。
以上論德刑先後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