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大学录取了。”
“找块土坷垃把通知书压在田头,”南氏抱起一堆马蛇菜走向路边挖出的坑里,扔进去,“快点回去吧,你。这日头可是把墨刷子,几下子就能把人涮成黑炭。”
“南氏,我要和你一起去南边大学。”吴得停住捡拾的手,看着南氏,牙齿轻轻咬住下唇。
“别吓我啊!你不是一定要去清华打破清华无美女的记录吗?”南氏又把一抱马蛇菜扔进了坑里,他指指吴得停在田头的车说,“你说高考过后就去学开车,还真学会了。”
“我是说真的。南边大学校长是我妈的表妹。”
南氏也停下手来,直起腰,走到吴得身边蹲下来,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怕把你给丢了。”吴得抬起头来直视天上的太阳。
“这好办,我给你一把刀,要是将来有一天我的新娘不是你,你就可以拎着这把尚方宝剑去把我给办了,让我做不成新郎。”南氏顺手从地上捡起来割马蛇菜的镰刀,递给吴得,“要是还不放心,你现在也可以把我办了。”
“鬼话!”吴得抓起一把泥土举势欲扬。
南氏跳开,笑。然后继续躬身捡菜。
吴得又凑过来:“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我这一走,准不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那土坯房我要给大换个顶,我也要等这些豆苗长熟,收豆,再种上小麦,还有……”
“还有呢!第一学期已经过半了。”吴得叫起来。
“我大已经那么老了,而且他将会越来越看不到这个世界了。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正一步一步走进失明里了……等到明年小麦熟了时,我大他也许连哪块地是自己的都看不到了……其实,我本就不应该出去,我本就应该留在大身边的,我大他……”
南氏停了下来,沉闷压抑哀伤忧愁的沉默。
吴得走过来,用指尖轻轻碰碰他的手心,像是在实施一个赶走不快乐的巫术。
南氏转过头来看她。
“饿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家去吃午饭?”吴得笑得很努力。
“大做熟了会送来的。然后,我们要干到星星出来的时候,披着星光回家,怎么样,还算浪漫吧!”南氏笑了,露出牙齿,“好了,吴得,咱这儿不是沙滩,你穿的也不是比基尼,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这日光浴洗得不浪漫,好,快回去吧。”
吴得不动。
“目光别那么忧虑,“南氏说,“一,这活儿我已经干了十九年,就像看书写字一样平常,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恐怖;二,我的生命力就像该死却怎么也死不了的马蛇菜一样顽固,只要赐于水就赐于了一切,所以无论在哪里,不管是去南边还是去南极,我都会长得最好。”
吴得面对南氏后退着朝田头走去,站在车旁边,在打开车门前她喊:“南氏!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南氏放下手里的活计,手扶膝盖回过头来,阳光下他沁满汗水的光头闪闪发亮,耀眼得让天上的太阳都嫉妒。
吴得曾经对南氏说:“父亲熄灭以后,你的光头便是我心里的灯了。”
南氏顶着这个锃亮如灯的光头穿过了他所有的、有生以来的世间岁月,而且这锃亮的光头也将会带领他一直走下去,去穿过所有未来的世间岁月。
南氏父亲在南氏刚刚拿得起推子的时候便让南氏记住了自己的头自己剃,以及绝对不允许任何头发冒出头皮的真理。
于是,南氏的光头便像海上的灯塔,十九年来从未熄灭过,而且将会一直燃下去。
光头,这是南氏今生的第一顶事业,于是他有了与他这永恒的事业相溶合的气质—毫无余地的冷酷,超然事外,冷眼观世,高人一等的无所谓。这表情同他一米八八的大个,以及他从来都穿着旁人施予的从不合身的衣服,使他看起来像个悲剧里的从头悲到尾的悲剧英雄一样(吴得语)。
瞧那体魄,瞧那精神儿,瞧那鼻子,瞧那眼儿,就差没有长角了—人们说南氏父亲用鸡蛋和西红柿养了一龙条。人们说南氏父亲你养条龙可不如养只虫,龙是冲天而去遨游四海的玩艺儿,哪如虫能守在身边。
南氏父亲说,我是前世欠了南氏的债未还,南氏今生就化了儿子来讨,我把我前世的债还尽了,我们就两讫了,南氏当然就会走,当然就会一去不复还了。
南氏走的前一天晚上,拜访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家。
“赶明儿我就要走了,我大在家麻烦叔叔伯伯们关照了,拉车过不了坎帮推一下,房子着了火帮拨一桶水。”
说毕,一米八八的大个儿就趴在人家堂屋里,“邦邦邦”给人叩了三个响头。
“你就尽管走吧!”乡亲拉着南氏的手,“走多久也没关系,但是,到最后你一定记住了要回来呀!”
“记住了,一定回来。”南氏抽回自己的手,又是深重地一鞠,便又踏着黑夜去叩另一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