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劝道:“娘娘别多想,更别怜悯了金玉妍枉死。说句不入耳的,她算不得枉死!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处处与娘娘为敌,何况五公主和六公主早夭,到底是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死了也不算冤!”
如懿的神思似乎有些飘远:“当日金玉妍发疯一般要本宫与你发誓,有没有害过她的孩子。其实撇开了永璇坠马之事不算,咱们是算计过永珹的。”
海兰定定神,镇静道:“娘娘,臣妾已经发过誓了。哪怕要应誓,也只应在臣妾一人身上,与娘娘无关!”她爱惜地抚着如懿硕大浑圆的肚子,“娘娘快要生了,钦天监都说怀的是个祥瑞的孩子,娘娘不要去想这些不吉利的事了。”
如懿默然片刻,缓缓道:“死了一个金玉妍,的确不算冤!金玉妍年轻时就是这样的性子,争强好胜,什么都要拔尖。这个性子,放在年轻的时候看着还泼辣可爱,如今人到中年,还是这样的性子,难免显得尖酸。还常常为了些许小事和旁人闹不痛快,惹得人人讨嫌。”
海兰取了一枚梅花糕片放在嘴里尝了尝,低声道:“这也罢了。说到底,皇上是不痛快前朝提立太子的事。金玉妍一辈子想给她儿子争上太子之位,却也死在了这个上头。”
如懿轻嘘一口气,慢慢啜了茶水道:“皇上年富力强,春秋鼎盛,前朝提这样的话,不是自己打嘴么?皇上对后宫一向宽厚,可是这点儿皇位的心思,却用得极重。咱们都有儿子,以后更要加倍小心,别落了口舌。”
海兰望着如懿,信任地点点头。两人看着窗外细雨纷飞,一时两下无言,便也默默了。
皇帝在嬿婉宫中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了。嬿婉早已换过一身家常的湖水蓝绣银线丹桂的锦袍,松松绾了一个弯月髻,见皇帝醒了,不由自主便含了几分甜笑,伺候着皇帝在榻上躺着,把新笼的一个暖炉放进锦被里。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近处,慢慢剥了红橘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笑道:“手冰凉冰凉的,躺上来朕替你焐一焐。”
嬿婉含羞一笑,恰如春花始绽,盈盈满满:“皇上爱怜,臣妾谢过。”她低首摸着尚且扁平的小腹,笑道:“臣妾也想躺着呢,只是腹中的小阿哥不愿意臣妾躺下来,只愿意臣妾坐着。”
皇帝一笑:“孩子的话是该比朕的话要紧。”皇帝接过她递来的橘子,还送到她唇边,“你有孕之后爱吃酸甜的,多吃些吧。”
嬿婉吃了两瓣,笑吟吟道:“酸酸甜甜的,很是落胃呢。”
皇帝摸一摸她的小腹,笑道:“你喜欢就好。只是才两个月,哪里就知道是阿哥了。”他的笑意顿敛,有些伤感,“自从朕的五公主和六公主夭折,朕一直希望能再添个公主便好了。”
嬿婉微微一怔,旋即盈然笑道:“小阿哥小公主都是好的。只是皇上不是说臣妾爱吃酸甜么。酸儿辣女,怕这一胎若是个阿哥,皇上可得答允臣妾,再给臣妾一个公主。有女有子,才算一个好字。”
皇帝笑着抚一抚她的脸,爱怜道:“这有什么难的,朕答允你就是。”
嬿婉伏在皇帝胸前,乖顺得如一只依傍着暖炉的猫咪,蜷缩着身体,柔声道:“皇上何不多歇一歇,可是惦记着淑嘉皇贵妃的身后事么?皇上真是情深义重,所以皇后娘娘也和皇上一般顾念淑嘉皇贵妃在世时的情谊呢。”
皇帝眼中微含几分笑意,伸手托住嬿婉小巧的下颌:“你也觉得皇后很好?”
嬿婉的神色柔顺得如一匹软滑的丝缎:“可不是?皇后娘娘恩泽六宫,淑嘉皇贵妃在世的时候虽然对皇后屡有不敬,没想到皇后还是以德报怨,为了淑嘉皇贵妃的丧仪好看些,屡屡求皇上恩典。”
皇帝直视着她,慢慢道:“这样不好么?”
炭盆里的银霜炭“哔剥哔剥”地响着,冒着温暖的火星。嬿婉顺手将橘子皮扔进炭盆里,散出一阵暖暖的甘香。嬿婉看皇帝的神色极为温和,眼中便有了无限的柔情与温顺:“对皇后娘娘,自然是好的。可是臣妾想,夫妻之道,贵在尊重夫君。君臣之道,贵在尊崇君主。其实给淑嘉皇贵妃的阿哥们恩典,把哀荣传到李朝,这些不必皇后娘娘说,皇上看着与淑嘉皇贵妃恩义的分儿上,也会一一赏赐。可是皇后娘娘是思虑周全了,岂不显得皇上恩典寡薄,让人非议。”
皇帝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道:“皇后是六宫之主,你的话也不算太错。这样吧,朕带你去皇后跟前,把你这些话亲口跟皇后说说,也好叫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嬿婉眼神一怯,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皇上……臣妾是为了皇上思虑……”
“为了朕?为了朕就可以肆意刻薄皇后?”皇帝坐起身,冷冷道,“你刚才和朕说夫妻君臣,可见你是懂得尊卑的。既懂尊卑,皇后有什么不是,你大可当着她的面说。在她面前只说贤惠,到了朕跟前就说皇后的不是。那么朕要看看你这条舌头到底是怎么长的?”
嬿婉情知不好,立刻跪下,哀哀求道:“皇上,臣妾不敢非议皇后,只是一切为皇上着想。臣妾自知人微言轻,有所谏言皇后也未必肯听,只当皇上是臣妾枕边夫君,才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臣妾不是有心诋毁皇后,还请皇上明察。”
嬿婉一张清水芙蓉脸,一向最适合楚楚可怜的神情,如今苍白着脸哀哀相告,皇帝也不免有些心软,便道:“好了,有着身孕别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吧。”
嬿婉这才敢起身,倚在皇帝腿边,如受了惊的黄鹂,楚楚道:“臣妾有口无心,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并不是有心议论谁的,还请皇上宽恕。”
皇帝的神气有些懒懒的:“嬿婉,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唱昆曲么?”嬿婉怯生生地摇头,一张脸如春花含露,皇帝的口气不觉软了几分,“昆曲柔婉,最适合你不过。而皇后就像弋阳腔,有些刚气,不够婉媚。”
嬿婉抬着娇怯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眸:“那皇上喜欢什么?”
皇帝的笑意淡薄如云岫:“各有千秋,朕都喜欢。所以嬿婉,别丢了你柔婉的好性子。”皇帝说罢,便抬了抬腿,嬿婉即刻会意,替皇帝套上了江牙海纹靴子。皇帝起身道:“你是不是有心,朕心里有数。好了,朕去看看淑嘉皇贵妃的丧仪。”
嬿婉一惊,忙含笑扯住皇帝的衣袖道:“皇上,您方才说要在这儿用午膳的。午膳已经备下了,您用了再走吧?”
皇帝朝外扬声唤了一句“李玉”,头也不回地出去,口中道:“皇后即将临盆,腹中所怀乃是祥瑞之子,朕得去陪陪她,你自己慢慢吃吧。”
嬿婉无可奈何地屈身福了一福,恭送皇帝出去。
皇帝走得远了,守门的小太监赶紧将团福弹花赤色锦帘放了下来。一阵寒气还是卷了进来,嬿婉仿若受不住冷似的,不自觉便打了一个寒战。伺候她的贴身宫女春婵从外头进来,一眼瞧见了,赶紧递了一盏热热的红枣燕窝汤到嬿婉手里,又朝外头使了个眼色,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嬿婉捧着红枣燕窝汤,氤氲的热气扑上脸来,又暖又湿。她出神片刻,缓了口气,问道:“春婵,皇上出去的时候,是什么脸色?”
春婵低着头道:“小主宽心,没什么脸色。”她停一停,“小主可是惹皇上生气了?”
嬿婉轻叹一声,怔忡半日,缓缓道:“若说生气,也算不上。若说不是生气,总之也是不高兴了。左右本宫如今有孕,皇上是不会不来的。”
春婵沉吟道:“小主还是说了皇后的不是?”
嬿婉沉思片刻,搁下手中的红枣燕窝汤,拨着护甲上晶莹璀璨的珍珠粒,慢慢道:“方才皇上睡着的时候,本宫就这么和你商量了。你的意思也是让本宫说。”
春婵含了一缕笑意,端过嬿婉手边的红枣汤,问道:“这红枣燕窝汤是小主喜欢的,小主怎么不喝了?”
嬿婉细细的眉毛微微蹙起:“烫得慌。等等再喝。”
春婵贴心地端着吹了又吹,才递到嬿婉手里:“有些话自然是要说的。就好比您刚喝上嘴的汤总嫌烫,您耐着性子慢慢吹了再喝,一口比一口能下嘴,一口比一口暖您的心窝。等不烫嘴了,就是贴心的好东西了。”
嬿婉看了春婵一眼,慢慢地小口啜着汤水,忽然会心一笑:“是啊,喝着喝着,一个味道喝多了便惯了,不仅不烫嘴,还又香又甜呢。”
春婵目光一闪,笑道:“可不是?皇上现如今宠爱皇后,不过是因为钦天监说皇后所怀之子何等祥瑞有福。”
嬿婉将一碗燕窝汤喝完,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皇后快临盆了吧?你去,请田嬷嬷来说说话,本宫有着身孕,迟早也得学一学这些女人生产的经验。”
春婵微微迟疑:“小主,如今田嬷嬷不大肯来咱们这儿呢。她唯一的宝贝儿子田俊又在京中捐了个九品修武校尉的官职,有了前程,如今她也算享清福了。”
嬿婉“咯”的一声轻笑,嫣然百媚:“是么?当了官儿是有了前程。只是啊,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不比后宫里浅半分,他们母子也得谨慎再谨慎才好啊!要不然都跟淑嘉皇贵妃似的,最后也不过落成个输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