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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情知劝不动,勉强笑道:“皇上要去便早去,何必巴巴儿地到了这个时候才去吵颖嫔妹妹,臣妾也怕皇上明日要早起上朝,格外辛苦。”
皇帝爽然笑道:“这你便不知道了。朕一日没有理会颖嫔,只当不知道她生辰的事,只怕这个时候她都已经生气失落得很了,却又不敢发作。朕此时再去,她才会又惊又喜。”
嬿婉虽然一肚子气,却也只得笑着趋奉道:“皇上就会弄这些心思讨人喜欢。”
皇帝觑着眼看她:“你不喜欢?”
嬿婉只得笑吟吟:“皇上惯会取笑臣妾。那么,臣妾恭送皇上了。”
直到目送皇帝离开,嬿婉才扶了春婵的手离开养心殿。这一路,她有些闷闷的。春婵只道:“小主,皇上去不去看颖嫔,其实也没什么。您怎么倒只提起五公主五七祭礼的事?”
嬿婉“咯”的一声冷笑,清碎如冰:“这些日子皇上有多为五公主伤心,本宫如何不知道?五公主死前是什么模样,如癫如狂,皇上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且这件事,宫里人瞧着都像是谁做的?”
春婵微笑:“那自然是和嘉贵妃脱不了干系了。”
“是了。”嬿婉的唇角浮起得意的笑色,“那皇上为什么不立刻处置了嘉贵妃?依着皇上的性子,伤了他的爱女却还不立即处置,固然是因为嘉贵妃多年得宠的缘故,也是因为她的三个儿子和李朝母族的地位。皇上为难是不知该如何处置,真凶似是非是,皇上处置不了嘉贵妃,便给不了五公主一个交代,当然为难。”她摇着手中的葵纹明绫白团扇,“嘉贵妃的儿子,一个被皇上冷落,一个摔残了腿,真是不济!本宫还以为那几枚针,够送永璇上西天见佛祖了呢!”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如今儿子残了腿,亲额娘又失宠禁足,活着眼睁睁看着才是苦呢。若死了一了百了,岂不没意思了!”春婵一笑,“那日澜翠还和奴婢说嘴,说碰上守坤宁宫的侍卫赵九宵。”
“赵九宵?”嬿婉警觉,“他和澜翠说什么?他们怎么认识的?”
春婵笑道:“有次小主不是召赵九宵来永寿宫,是让澜翠送他的么?怕是那时认识的。那傻小子怕是看上澜翠了,每次初一、十五咱们去坤宁宫,他都想蹭着澜翠说话。可澜翠都不理他,越是这样,他就越缠着澜翠说话。这不,就说起有次他和皇上御前的红人凌大人喝酒,见他袖着几枚银针,那日正是凌大人从马场查八阿哥坠马之事回来的日子。”她见嬿婉的神色逐渐郑重,“这样要紧的事,奴婢特意嘱了澜翠又问了一次。但澜翠说赵九宵什么也不知,进忠也说,凌大人向皇上复命时根本没提过什么银针。奴婢想,凌大人重情重义,怕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却什么也不肯说。何况,许多事,根本没有痕迹可查。”
春婵的话,让嬿婉安心。有感动的暖色在嬿婉的脸上漾起,很快,更多的得意覆盖了那抹感动。嬿婉抚摸着手指上凌云彻当年相送的红宝石戒指。暗夜里,它即便是宝石粉做的,亦有珊瑚色的光华流转。嬿婉娇丽一笑:“不管为了什么,也不管本宫怎么对他,这些年他心里有谁,本宫都是知道的。这个人啊,就是嘴硬而已!”
春婵扶住了嬿婉,轻笑道:“那是。小主盛年华光,连皇上都爱不释手,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当然对小主视若天人,捧在掌心了!否则当年为了嘉贵妃的肚兜闹出来的委屈,他怎么平白兜着不说了呢。”她顿一顿,隐秘地笑道:“奴婢还听说,凌大人忙着在宫中当差,很少回宫外的宅子,所以冷落了娇妻,惹得不满呢。”
嬿婉唇角扬得更高,笑容好似兜不住似的:“茂倩只是一个宫女,又是皇上指婚,本来就没什么情意。”
春婵忙道:“凌大人还不是因为心里有小主,看什么人都不能入眼了!”
嬿婉的笑容瞬间凝住:“有的人的心意是难得了,只是皇上么……”
春婵恭谨回道:“皇后娘娘这朵花开到了盛时,接下去便只能是盛极而衰。而小主这朵花才开了几瓣儿,有的是无穷无尽的好时候呢。”
嬿婉嗤道:“左右今儿是和宜那短命孩子的五七,咱们便拐去翊坤宫,听听皇后的哭声吧。”
不远的彼端,隐约可见翊坤宫宫门一角。衬在如墨的天色下,盘踞于飞檐之上的兽头朦朦胧胧,却不失庄严之态。
凌云彻陪在如懿身后,心下微凉如晨雾弥漫。
这,便是尽头了。
这一晚,他能陪她走这一段,已是难得的奢望。
翊坤宫一门相隔,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他依旧是养心殿前小小的御前侍卫。只可遥遥一望,再不能同路而行。
这一段路,已经太难得,太难得了。
李玉先于他躬身施礼:“皇后娘娘,愉妃娘娘,夜已深,两位娘娘早些安置。奴才先告退了。”他的眼神一撩,凌云彻会意,便也照着他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是忍不住道:“皇后娘娘保重,万勿再伤心了。”
海兰挥了挥手:“有劳李公公和凌大人了。”她停一停,“李公公还要赶着去咸福宫伺候皇上和颖嫔,赶紧去吧。”
李玉与凌云彻立在翊坤宫门外,目送如懿与海兰入内,方才躬身离开。凌云彻似有些不舍,脚步微微滞缓,还是赶紧跟上了。
甬道的转角处,嬿婉的脸色已经如数九寒冰,几可冻煞人了。春婵从未见过嬿婉这样的神色,不觉有些害怕,轻声唤道:“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嬿婉迷离的眼波牢牢地注视着前方,她幽幽凝眸处,正是凌云彻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一抹浓翳的忧伤从眸底流过,伶仃的叹息仿佛划破她的胸腔:“一个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女人,是为什么?”
她这样的叹息,似是自问,亦像是在问春婵。
春婵吓得有些懵了,哪里敢接话,只能怯怯低头。
嬿婉亦不需她回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她的脸色如湖镜般沉下去,唯有双眸中几点星光水波潋滟,流露出浓不可破的恨意,“可是,哪怕已经是过去,本宫也容不得!喜欢过本宫一时,便要喜欢本宫一世,永远不许变!皇上是这样,他是这样,谁都一样!谁要改变了这个,本宫绝不会放过他!”
乾隆二十年五月,前线捷报频传。达瓦齐自带兵负隅顽抗,军械不整,马力亦疲,各处可调之兵,已收括无遗,使得众心离散,纷纷投降。北路和西路大军分兵两翼各据地势,包围了达瓦齐最后栖身的格登山。清军出其不意,突入敌营,策马横刀,乘夜袭击。达瓦齐及部下措手不及,乱作一团,自相践踏,死者不可胜数,万余敌兵,顷刻瓦解。达瓦齐率两千余人仓皇逃遁,黎明时才被追兵捕到。
皇帝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将达瓦齐及家人解送回京,不许怠慢。
太后于慈宁宫中闭门诵经祝祷多日,听得此消息,情急不已:“端淑如何?”
福珈喜不自禁:“公主无恙,一切平安。”
太后闻言欣慰,长叹一声:“天命庇佑,大清安宁。只是皇帝要如何处置达瓦齐及端淑长公主?”
福珈且笑且流泪,激动道:“皇上恩慈,说于恒有言,曰杀宁育,受俘赦之,光我扩度,又说要宁宥加恩,封达瓦齐为亲王,准许他及子女居住京城,再不北归。”她说得太急,又道,“皇上孝心,以平定准噶尔达瓦齐遣官祭告天地、社稷、先师孔子,更要为太后您上徽号,以示庆贺。徽号也让内务府拟好了,是‘裕寿’二字,可见皇上仁孝。”
太后漠然一笑,轻嗤道:“皇帝要真是仁孝,就让端淑与达瓦齐这个逆臣和离,搬入慈宁宫中与哀家同住。”
福珈的笑容一滞,如飘落于湖心上的花瓣,旋即沉没。
太后见她默然,不觉急道:“端淑怎么了?你不是说她一切平安么?”
福珈笑得比哭还难看,踌躇半日,逼不过了才道:“太后万喜,长公主有孕,已经五个月了!”
太后一怔,手中的佛珠滚落在地,咕噜咕噜散了满殿。她踉跄几步,险险跌坐于榻上,不觉泪流满面:“冤孽!冤孽!这么说,哀家的端淑就一辈子要和达瓦齐这个逆贼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哀家?”
福珈垂泪道:“太后!奴婢也是刚刚知道,听说端淑长公主刚有孕时也曾想悄悄除掉孩子,但始终狠不下心,如今也来不及了!”
太后苍老而哀伤的面上闪过一丝戾气,狠道:“怎么来不及?若除了孩子,一了百了,端淑也可以和离了。”
福珈吓了一大跳:“太后,您可别这么说!公主的月份这么大了,若强行堕下孩子,只怕也伤了公主。”
太后一怔,神色旋即软弱而无助,靠在福珈手臂上,热泪潸潸而下:“是啊,哀家可以对任何人狠下心肠,却不能这般对自己的女儿。罢了,罢了,这都是命数啊!”
福珈哭道:“太后,皇上既然决定善待达瓦齐,必定也会善待公主。皇上说了,达瓦齐午门受俘,行献俘礼之后,只要他能痛改前非,输诚投顺,皇帝也会一体封爵,不令他再有所失。这样长公主也能在京城安稳度日了,太后想要见公主还不容易么?”
太后颓然道:“也罢。皇帝行事仁孝,其实心性难以动摇。只要端淑能在哀家膝下朝夕相见,彼此看见平安,哀家也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