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助益良多的老先生,那他推开便太过不敬;可若不推开,这老胡儿一身臭气,还这般无赖不要脸,真是叫人心下不甘。
陆膺却觉得眼前这情形十分好笑,这几年,他也不是没有试探过,总归是被罕斥奴装疯卖傻给搪塞了,以阿岳之智,一时竟也奈何不得,真是就怕无赖有学问哪。
谁知岳欣然看着睡得淌口水的罕斥奴,悠悠道:“既然先生不肯暴露身份,也罢,确是我唐突了……黄都官,劳烦你还将先生送回牢中,既然先生高风亮节不肯显露人前,记得,务必要好好配合先生,一应酒菜尽皆免了,不要搞特殊待遇,就上些清粥小菜,先生想听琵琶曲,也不好再叫乐姬去探视了,免得太过特殊,叫人看出来岂不是白费了先生这番心思……”
不待她话说完,罕斥奴已经一把推开黄云龙,怒发冲冠地吼道:“那活着还有个鸟意思!”
黄云龙幽幽道:“呵,原来先生会说我们魏人的话啊,先时我还在先生面前卖弄疏勒语,叫先生笑话了啊。”
罕斥奴哪里有半分被讽刺之后的面红,他抱臂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不愤地看着岳欣然:“先时你们那什么益州佳酿,给我来一壶……不,来一坛!”
闻得到,喝不到,偏偏陆膺犒赏大军,所有兵士俱是当场一饮而尽,压根儿没有给他坑蒙拐骗的操作留下半点空间,简直让罕斥奴急得跳脚。现在反正已经露了马脚,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别说什么世外高人,就是亭州城中的无赖地痞,十个里有九个都不如他的脸皮厚,实在是叫众人生不起半分景仰之心。
岳欣然却是笑道:“先生于都护府臂助良多,不过一些酒水,何足惜哉?只是,我们尚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罕斥奴哈喇子都流下来了,听到岳欣然的问题,却是吸了吸口水,咽了咽才冷笑道:“你不是能猜会算么?”
岳欣然笑了笑,她看出来了,罕斥奴面目损毁一身是伤,又流落大漠这许多年,过得极不容易,只怕他生平际遇说出来,必会是一段极伤心的往事,措辞偏狭多有冒犯岳欣然也并不介怀,关于对方的身份,她心中虽有几个揣测,但对方既然不愿意再提,又何必非要揭穿?
“既然先生不肯透露,您与胡人为伍,我眼中亦无太多华夷之别,便称您为‘胡先生’罢。黄都官,明日给胡先生送十坛酒水过去吧。”
罕斥奴双目放光,然后他起身一拍屁股:“说好了十坛,你要敢偷一滴,我定跑到你们都官衙门门口去撒尿!”
说着,这新出炉的胡先生不管满场对他粗鄙的震愕,大摇大摆就出门去了。
黄云龙头痛地扶住脑门,这哪里是什么先生!这分明是个祖宗!
宿耕星哼哼道:“就这样的人,也配称先生?”
大衍却是颂了声佛号,随即诚恳地道:“宿先生没听到么,岳娘子称他作‘胡先生’?简直再妥贴也没有的,胡乱闹事的先生、糊里糊涂的先生、胡说八道的先生,岂非极是妥帖?”
出家人促狭才最致命,众人不禁哈哈大笑,终是将心中对于那古里古怪的胡先生的一点芥蒂彻底抛了开去。
天色终是渐渐变亮,这晨光的最后时刻,陆膺宣布了眼前镇北都护府诸人身上司职,向意晚与大衍、话唠等随陆膺北上,尤以大衍身上职司最重,铁矿探查分明、制定开矿计划,全落在他身上。此外,陆膺除了北上练兵,更要决定径关重建之事,径关新址一定,则军营便定,新的都护府之地便也跟着定了下来,实是事关重大。
亭州城这头,除了黄云龙这都官上下继续护守之外,守城由刘靖宇来,他原先就是亭州的边军从事,素质能力俱无二话,守城自然无碍。再者,大军北上,防线北移之后,亭州城原本作为军事前线要冲的角色便淡了许多,更多要担当后方第二道防线的托底之功,军中亦需一个老成之人来主持。至于司州衙门这段时日的内务,包括大军北上之后,持续的大批量粮草筹集等,有岳欣然在,自然无需旁人再多置喙。
石头则需与姬澜沧出发向魏京,经北狄间子这番捣乱之后,越加显出镇北都护府与魏京关系的重要,这种重要不是说需要魏京给予多么大的支持,足够的信任、不胡乱插手就已经是最大的支持,及时向景耀帝传达镇北都护府的忠诚,务必不要在与北狄日渐紧张的对峙之中再增添任何变数,不只是重要之事,更成了当务之急,由姬澜沧往魏京,再妥当不过。
诸事议定,众人道别,陆老夫人亦携着家中妇孺来送陆膺,陆膺拜别母亲与嫂嫂,最后只定定看着岳欣然:“……都辛苦你了。”
边军号角吹起,他才不舍地放开她的手,骑上夜雪,头也不敢回地朝营中而去。
随着这声号角,在这一天的清晨,阿母送走了儿郎,娘子送走了夫君,儿女拜别了夫君,看着他们穿着铠甲、握着武器,出了北门,远远而去;情不自禁地回首,城外送别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不见,抹了一把眼睛,看向天色苍茫的遥远北方,思及身后亲人,哪怕是为了再见之日,哪怕是为了叫他们能继续过着太平的生活,脚下每一步也突然生出了新的勇气,茫茫大漠,前方未知的命运也再没有那般叫人畏惧。
重新坐在桌案之前,明明府中只是少了一个人,还多了这许多家人,岳欣然却偏偏觉得仿佛周遭都空了下来,无端生出一点寂寥。
不过,执掌一地的司州大人,注定是没有多少功夫伤春悲秋,儿女情长的。
黄云龙很快来报:“司州大人,门外,薛、白、韩、王联合城中近百号商队,前来拜见。”
岳欣然精神一振,起身笑道:“终于来了,走,咱们会会亭州城这些财神爷去!”
这些商贾,不论富甲一国,还是在一道上有旁人难企及的专长之人,在看过十万边军拔营北上的气势之后,心中那杆秤的反复权衡,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