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大人有令,秋水天当然不敢不从,他提起一口真气,脚底如踩风火轮,生怕那苍蝇趁机拐走了自己笨笨的阿懒。
秋水天一走,招大人嘿嘿直笑,倒也不嫌弃,搬着小凳子坐在树下,方丈讪笑道:“招大人,阿天这孩子不懂事,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有人给他差遣,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见怪!云韩仙吃吃直笑,招大人似知晓她心意,含笑摇头,拂去衣上的桃花,正色道:“蓬莱书院是天下书院之首,从不请无能之辈,韩夫子如此年轻,又是区区女流之辈,不知有何过人之处,能被方丈亲自邀请?”
此话一出,方丈和云韩仙同时变了脸色,方丈想起他的深厚背景,字斟句酌,不知如何才能解释得两全其美。而云韩仙只恨刚才看花了眼,把个笑面狐狸当成温驯可爱的小江小海。
小江小海在厨房搜寻一圈,没有任何收获,怏怏出来,直扑平时最大方的招大人,招大人一手一只摸了摸,冷冷道:“圣上颇为重视蓬莱书院,可由不得你们胡来!”
云韩仙微微一笑,从房间拿了一张纸出来,到灶下捡了根细细的炭,一出来,两人两狗皆目光炯炯盯在她的手上,她也不解释,把纸往墙上一贴,一手按纸一手信手涂鸦,寥寥几笔,刚才招大人摸狗的模样就跃然纸上,连他脸上的所有所思也尽现其中。
方丈轻叹一声,神色似悲犹喜。
招大人眯缝着双眼定定看着画,眸中掠过难解的光芒,各种混乱的情绪奋战不休,最后,笑意渐渐压倒一切,浮现在脸上,“这画我非常喜欢,就算送给我的见面礼了!”他顿了顿,把云韩仙的鄙夷之色收在眼底,拂了拂肩膀的桃花,淡然道:“韩夫子,你可知这炭画由何处传到翡翠?”
云韩仙心里咯噔一声,炭画是乌余皇室和贵族年轻一辈所创的游戏,乌余亡国,传说中皇室贵族尽殁,如何能传到翡翠!
灭乌余的燕国皇帝墨征南心狠手辣,曾立誓将乌余皇室贵族杀光,到如今还在悬赏捉拿乌余皇族后代,方丈知晓其中利害,冷汗涔涔,赔笑道:“招大人,这木炭四处皆是,启蒙学堂许多家贫的孩子也画着玩,如何用得着从外面传入!”
招大人吁了口气,一字一顿道:“这种东西难凳大雅之堂,韩夫子自己玩玩就好,切记不要拿出来误人子弟!”
他心头纷乱,只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寒暄两句,匆忙抱拳告辞,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轻笑道:“方丈留步,韩夫子,送招某一程如何?”
云韩仙撇撇嘴,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小江小海在两人身边转了两圈,忍不住飞奔而去,一会就在桃林消失踪影。
看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招大人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走三步停一下回头看看她,却始终沉默不语。
云韩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有些发毛,到了桃林入口,见他又回头站定,没好气道:“招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招大人哈哈大笑,“是有一事,就是不知道韩夫子会不会答允?”
云韩仙最恨这种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人,忍着太阳穴突突的痛,躬身道:“请说!”
招大人腰杆一挺,高声道:“家母一直催促我娶亲,我也有安定下来之意,只是一直没遇到像夫子这样的绝代佳人。今日一见,我对夫子十分倾心,你能否考虑一下?我家只有母亲和我两人,十分单纯,承蒙皇上厚爱,仕途也一帆风顺……”
云韩仙看着他的嘴打开闭合,成了雕像。
她再次确定,虽然是姹紫嫣红的猪头,也定是世上最有魔力的猪头,因为所有人都会眼花看成“绝代佳人”。
“阿懒!”桃林里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打断了招大人的告白,云韩仙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盼望那蛮子的出现,故意仰着脸搜索他的身影,让眼花的招大人看清楚“绝代佳人”的真面目。
招大人收敛笑容,俯身在她耳边道:“你娘亲难道没有说过,她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将与水氏联姻?”
云韩仙悚然一惊,颤抖的手已伸了出去,想抓住些与娘亲有关的东西。招大人就势把她拥进怀中,轻柔道:“别担心,我会照顾你!”
“你们做什么!”随着一声断喝,云韩仙只觉眼前乱红飞舞,一个闪神,果然成了“飞舞乱红”,身体腾空而起,直直飞到花朵满枝的桃树上。
“放肆!”招大人怒不可遏,却也知这家伙不好惹,连连跺脚,“把人弄下来,赶快弄下来!”
初时的惊魂后,云韩仙趴在香喷喷的花上自得其乐,也不怎么害怕了,看着底下的两人,不禁苦笑连连,这样的身体,他们抢来做什么呢?她如何能等到婚嫁那天!
她斩断最后的留恋,眼睛一闭,泪落入万朵桃红之中,瞬间消失无踪。
“你走!”任凭招大人如何叫嚣,秋水天只有两个字。
招大人无可奈何,恨恨看他一眼,甩袖就走,被斜里冲出来的小江小海撞得一个趔趄,嘟嘟哝哝消失在桃林那头。
秋水天走到树下,对她伸出双臂,又现出忸怩之色,轻声道:“对不住,你跳下来。”
她暗暗好笑,张开双臂,闭着眼睛扑了下来,稳稳落入一个带着青草香味的怀抱。不等她下来,那人已经拔腿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花瓣打在脸上,不觉疼痛,只留淡香和欢喜。
门口,方丈倚柴扉而立,笑得粲然,“韩夫子,等你下棋呢!”
春日阳光正好,桃花随风翻飞着飘落,一会工夫,云韩仙已落了满身嫣红,她也懒得去管,任凭花瓣从衣上簌簌而落。秋水天泡好茶,搬了个树墩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看。
阿懒的名头得来自然有原因,她懒得动脑子,往往不经细想就落子,本来就棋艺平平,即使方丈有心相让,她仍是破绽百出,兵败如山倒。不但方丈连连假咳,提醒她注意,连秋水天也看不下去,眉头紧蹙,跃跃欲试地想指点一二。
云韩仙又下错一子,落入方丈的重围之中,眼看要全军覆没,秋水天忍不住叹了口气,方丈狠狠瞪他一眼,“观棋不语!”秋水天脖子一缩,反正对她不抱任何希望,干脆为她拍打身上的花瓣。
他瞄准一朵花一巴掌拍下去,云韩仙始料不及,猛地扑到棋盘上,棋子散落一地,她屋漏偏逢连夜雨,头上立刻肿起一个大包。方丈气得抄起笤帚就打,秋水天不闪不避,嗫嚅道:“我只想拍掉花……”
云韩仙哭笑不得,连忙拦在他面前,好说歹说才把方丈劝下,经他这么一搅合,棋自然下不成了,方丈问心有愧,一刻都不愿多呆,气呼呼地回去了。云韩仙长叹一声,捂着额头往躺椅上一倒,眯着眼睛看向上方,透过那片热闹的桃红,万里碧空如洗,蓝得让人暗暗心惊,仿佛全部心神都被那蓝色占据,她长长吁了口气,突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秋水天拿着碧玉膏过来,往她身边一蹲,云韩仙身体受他摧残多次,形成自发反应,颤抖着缩成一团,秋水天尴尬地笑,把瓷瓶打开送到她面前。
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草香味,云韩仙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秋水天得到鼓励,连忙在她脸上手上脚上细细涂抹,一会竟把整瓶用完。一阵透心的凉意从皮肤钻入身体各个角落,云韩仙手脚大开躺着,意识又渐渐模糊。
“真能睡,难怪叫阿懒!”秋水天嘟哝一声,温暖的阳光从树底花间一直传递到心头,他低声笑着,把钻进来凑热闹的小江小海轰走,轻手轻脚关上柴扉,继续今天早晨的工作——为她改衣服。
她竟然真的愿意留下来,还为他拦下方丈的笤帚,一想到这些,他就禁不住心花朵朵,连平时最不喜欢做的针线活都做得有滋有味。
除了方丈,她是第二个对他好的人,有了这个漂亮的阿懒,以后的日子肯定多姿多彩,他越想越得意,学着她的样子眯缝着眼睛看向苍穹,透过那片娇媚的粉红,天蓝得让人心头发紧。
“放过我吧……”从她口中逸出低低的声音,秋水天连忙凑过去,发现她仍然未醒,额头起了层薄汗,眉头纠结,脸色愈显苍白。他犹豫着,一点一点把手挨近她的额头,生怕卤莽的自己又伤害她,刚擦了两下,云韩仙微微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粲然一笑,又去和周公继续下棋。
“懒猪!”秋水天又好气又好笑,把最后几针缝完,把针线篓子移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对着铜镜做了几个鬼脸,摸摸脸上的疤痕,把铜镜放在她手边。
他轻手轻脚走进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搬出一个衣箱,衣箱上的锁已锈迹斑斑,他拧断锁,把衣箱整个倒在床上。
虽都是布裙,颜色还是没有男人衣裳那么难看,他一件件捋平折好,左思右想,娘亲和她身量相当,应当能穿,这才放下心来,折完之后统统放在她的衣柜里,想想又不对,重新搬了回来放进衣箱,从夹层掏出一个青色小布袋,掏出一只墨玉蝉,郑重地捂在心口,无比轻柔道:“娘,终于有人对我好了!”
一觉醒来,厨房里又飘出骨头汤的香味,云韩仙深深闻了闻,睁开眼就发现一面铜镜,不禁高高弯起嘴角,拿到近前照了照,发现脸上的淤青果然消了许多,默默放下铜镜,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一片粉红。
恐怖的空如附骨之毒,总在不经意时丝丝发散,她茫然而起,拖曳着脚步往外走,在竹林兜了一圈,听到上面小江小海的叫声,不由自主地朝那方走去。
虽然也想去桃林,可一想到招大人在那候着,她的兴致就没了。
路由细细的青石铺成,青苔遍布,路边的小草苍翠欲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书院规划得非常好,从住的小院到山顶,房屋两两一排,整齐划一,大小布局大致相同,都是白墙青瓦,竹林桃李环绕,墙头屋檐屡见艳丽的桃红翘首相望,别有意趣。
夫子和学生已到了大半,房屋上空飘着炊烟缕缕,散落在山林间,仿佛瑶池胜景重现。她有些乏了,坐到路边一个树墩上喘气,小江小海追着两只鸡斜里冲出来,一看到她,做贼心虚般示威两声,扑了上来,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围着她摇头摆尾地打转。
她呵呵直笑,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两只死狗,把我的鸡追到哪里去了,下次别让我见着你们!”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眉目如画的圆眼睛少年,两人打了个照面,少年愣了片刻,嘿嘿笑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叫乐乐,是跟我家少爷一起来的,你要不要到屋子里坐坐,我正在做饭,你正好可以跟我家少爷聊聊。”
远远看去,第一间的屋顶上空炊烟正浓,云韩仙暗暗吞着口水,摇头笑道:“不用了,谢谢,我们正在做饭。”
“乐乐,你到底是追鸡还是想偷懒,饭都糊了!”从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喊,乐乐脖子一缩,逃也似地跑了。云韩仙目送着他进门,一个脸色不郁的锦衣少年踱了出来,在她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终于冷冷开口,“你是什么人?”
云韩仙笑而不答,慢腾腾起身往回走,小江小海嗖地窜到她前面几步,回头吐着舌头等她。少年目光如刀,似乎要在她背上戳出个窟窿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走到屋前,柴门轰地一声被人推开,秋水天急匆匆冲了出来,对她大吼,“你出去怎么不说一声,山里到处都是毒虫猛兽,还有赶不完的刺客,你要碰上怎么办!”
云韩仙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为避免还没死就成了聋子,连忙摆出最灿烂的笑容,过去拉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秋水天立刻偃旗息鼓,压底了声音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云韩仙伸手一指,“才走到那个树墩就回来了。对了,书院怎么全是这种小屋子,学堂在哪里?”
秋水天学着她的样子伸手一指,“学堂建在后山,翻过山顶就是,小屋子是夫子和学生住的地方,我们这间离学堂最远。”
看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顶,云韩仙腿一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