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秀莲的哥哥脸上闪烁着病态的光泽。当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之后,脸上渐渐褪去了那层似乎有点兴奋但又说不准确的光泽。他坐在木凳上,低头交搓着两只大手。好像手上能搓出一个世界来。
程秀莲没有打破这有点庄重的寂静。阳光将尘埃照的稀里哗啦地上下翻滚个不停。
哥哥,说话了。在他启唇的那一刻,仿佛要打开一个密封多年的地窖一样艰难。你先是闻到的是一股呛人的霉味。陈旧的时间的涡流,在眼前回旋不停。
一缕天线射进地窖。
往常,只要他一旦打开话头,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但这次,除外。
“你知道二愣不?”
“就那个光棍吧?”
“他死了。昨天夜里死的,今天中午才发现的。”
“一辈子没混上个媳妇,脾气还挺怪。”
“他死了。”他又重复了一句,两只手又搓在了一起。
“嗯。”
这时,一旁正捏泥人儿的王念想也注意到了舅舅的反常。
他回过头来,望着舅舅。
“他死了。”他一边重说,一边将头埋进两只大手中,声音中已带了哭腔。
“他死了。”他终于双手搓住了眼睛,闷闷地哭了起来,两个肩膀按耐不住地抽动起来。
程秀莲母子两个互相望望,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他自己恢复安定。
“那一年,我六岁。我去砍草。当时地里的庄稼很密。赖我自己那么小就那么不走运,碰上了倒霉的事。”他擦了擦眼睛。
“我,看见二楞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哮喘使他停息了片刻,喘过一阵后,拖着残余的哨音,又接着说起来。
“我仗着腿脚灵快,敢接就跑出老远去,等我停下脚步呼哧呼哧喘大气时,忽然看见他追了过来。我拨腿就跑。拼命地跑。但是,我还是被他捉到了。他使劲拽着我的脖领子子,往前面走去。我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手。我一直被他推搡着走。
他在一个杂草丛生的井口边停了下来。
我看了看那井,井口有两个人腰身那么粗吧,里面的水很深。
他猛地拦腰将我倒着抱起来,这时,他将我的头冲下,放进井口里。只要我一松手就能碰到下面的水。凉凉的。
二愣说:‘这件事,你不能说出去,跟你爹娘也不能说,否则我就扔下你去。’
我挣扎了几下,就不敢动了。
‘快说,你保证不说出去,只要我和她我们俩活着,你就休想说出去。’我心里想赶快答应他,但说不出口来,后来一努劲,才算让他听到。或许他早就听到,但愤怒让他停不下来。或许,他倒不在乎我嘴上答应不答应只是一心想把我吓个半死再不敢说出去。
反正我觉得像是过了半年的功夫,他才将我提上去。
二楞走后,我一个人躲在玉米地里。哪里也不敢动,一直惊慌地看着四周,有个风吹草动,就会吓我一跳。
他忽然抬起头,但并没有看谁。
“就是半夜你才回家的那次吧?”程秀莲轻轻地说,“咱娘都急哭了。哭天抹泪地。”
“我多想对娘说:‘王二愣想把我扔进井里。’”
“记得咱爸爸还打了你,说你没你这么贪玩不懂事的,让大人不省心。你躺炕上,蒙头就睡。”
“现在,王二愣死了。但娘已经不在了。”
“那个女的呢?”
“她四年前就死了,无儿无女,她是个寡妇。死的时候很可怜,娘家也没来人。得的是传染病,村里人谁也不敢靠近。还是王二愣给埋的呢。”
“哥。”程秀莲俯下身子蹲在哥的面前。
良久,她看着哥哥忧伤的眼睛说:“你的哮喘就是那时吓的。”
他默默地点点头。
“怪不得咱娘说,这孩子不是夜里遇到什么了吧,怎么突然像丢了魂,并且说喘就喘了。”
“嗯,她还烧过纸钱。念叨着不知是哪路神仙,让人家饶了我。”
“咱娘问你怎么了,你嘴巴闭得紧紧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王念想看着舅舅低垂的头,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回过头来继续捏手中的小泥人儿,但眼睛已经失神地看到小泥人儿的背后去了。
小小的无数个尘埃,在射进屋子的一束光柱中,翻滚腾挪,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