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想让王念想脱衣服再睡,但又怕他起急。
她只好轻轻地吹灭煤油灯,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寂静的黑暗里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叫声。
她隔着黑夜,隔着寂静,看着睡眠中的王念想。她好像有了一种冲动,真想再把小念想搂在怀里睡觉。
她自己窃笑了一下,可能是想起了王念想很小的时候,那时,她把他贴心贴肺地搂在怀里吃奶。他偶尔会停下小嘴巴,调皮地看着她,然后用一只小手去捻她的另一只**,还时而发坏似地乐一下。
母亲忍不住凑近了睡眠中的儿子。
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眼睛里就汪了一下子水。
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可他翻滚了一下,手还用力地甩了甩,衣服没被脱下来。
母亲闷声笑了一下,这一笑,眼睛里刚才汪满的那水就掉了下来。
她悄悄给他盖上被子。
吹熄了煤油灯。她重新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
母子两个,一躺一坐,沉在黑暗中。夜色更深了,周围静悄悄的。
窗外的月亮似乎也睡下了。身边是儿子均匀的呼吸和梦中的喃语。他的嘴巴像是吃着什么好东西紧嚼了几下,突然就不动了。
母亲抱紧了自己的双肩。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叫声。
鼓头子鸡瞎嘎嘎,老娘爱吃面甜瓜!面甜瓜不面。
爱吃鸡蛋,鸡蛋糊口,爱吃老狗,老狗有毛。
爱吃仙桃,仙桃有核,爱吃牛犊,牛犊有犄角。
爱吃枣丝糕,枣丝糕没枣,不吃拉倒。
唱完这首儿歌,她随手拿过一个黏土泥团轻巧地捏着。她在黑影里不一会就捏出一个小人来,她举到眼前看了又看,不禁哑然失笑。月光中,这简直活脱脱一个王念想的爸爸。顺口唱出了念想爸爸那时非常喜欢唱的《你侬我》。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
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
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在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看看念想再看看泥人儿。她又唱起了第二首儿歌。这时,她略微加大了音量,也略微急促了些。
小白鸡,打呼噜,谁来了,二姑夫。
捎来地嘛,捎来地肉。包饺子擀汤,快着做。
谁烧火,俺小可,谁做饭,俺小唤。
谁挑水,二外甥,谁开门,大豆虫。
怎嘛开,一沽涌。
两首儿歌停落在黑暗之中。屋子一片沉寂。巨大而孤独。
母亲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忽然她像是被一些回忆拉入其中。脸上陷入一种她自己并非看得到的窃笑中。这样的窃笑,在早几年是常常挂在脸上的。每当念想学着唱儿歌时,他拉起母亲的手一起拍着,他的小脑袋晃过来晃过去,小巴掌一直附和着。鼓鼓的小脸蛋跟抹了牛奶一样白皙。一双细长的小黑眼睛滴溜溜乱转。
鼓头子鸡瞎嘎嘎(呱呱)。
老娘爱吃面(慢)甜瓜!
面(慢)甜瓜不面(慢)。
爱吃(欺)鸡蛋,鸡蛋糊口。
爱吃(欺)老狗,老狗有毛。
爱吃(欺)仙桃,仙桃有核……
他的声音里全是奶气,娇嫩得就像刚发芽的青青菜。唱着唱着还时不时地咯咯地一笑,这一笑更使声音发颤了。本来又尖又细的童音,即刻变成了一根粉红色的火柴头噌的一下划在了火柴盒上。
那时的王念想还有点口齿不清,但是能在外人面前一连气说下来了。小小的人子,得到大伙的赞赏后,也很洋洋得意。这孩子的确是比他们那么大小的孩子聪明。一块学的东西,他学得最块。那时候他活泼好动。性格随和。人见人爱。可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像个小刺猬一样,躺在那里看着挺老实,但是任凭你怎样都远近不得。
窗外又传来狗叫声。微弱的几声之后,就没了。
她看了看窗口。黑暗浓得像染料,将寂静的夜晚染成了黑布。眼睛根本看不到远处去。
王念想在这时,翻了滚儿,又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轻轻脱掉外衣,躺在儿子的身边。她的眼睛还在睁着,显得晶莹剔透,也显得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