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帅到庆县了!”,喃喃自语一句后,唐离明白这必定是刚才军议时收到的消息,只是他心中分神,是以未曾留意,顺着高仙芝的目光落在清寒静寂的月牙上,良久之后,唐离用呓语般的声音道:“明日!”。
第二天,也许就是在五更天的光景,唐离就被渐次而起的嘈杂声音惊醒,出帐看时,天边摇摇欲坠的上弦月虽未最终落下,但东边黎明的曙光已初露端倪,明暗交替之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铁灰颜色,正是在这朦胧的晨光里,二十万大军联营开始了征战的准备,负责粮草辎重的军吏忙碌的调派着人手四处送柴送米,一个个火堆点起,一口口行军锅架上,忙而不乱的景象中,倒是那些厮杀连日的军士们显得有些沉默。
梳洗准备,当一切收拾停当,大军拔营起行时,走出营帐的唐离但觉眼前一花,抬头看时,正见东方月落处,朝阳的第一缕霞光冲破云层,电射而出,其瑞丽处直欲夺人眼目。
此时河东道之形势,陇西军及潼关军会师后一力向下,范阳各部深知若不在云州等河东道北部奋力抵抗,必将被这股蓄势南下的巨大兵锋各个击破,是以河东领兵的范阳五大将蔡希德、田乾真、崔佑乾、安守忠、李归仁能暂时捐弃前嫌,合力迎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同力其心,暂时消弭了内斗的范阳军发挥出了巨大的战力,在缺吃少穿的情况下,范阳军面对平叛军的攻击,始终咬牙顶住,纵然他们死伤更多,但这死伤里却多是去岁以来在河东本地招募的新丁,整体上范阳军虽有损失,却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以他们如此处境中的如此表现,实在不负昔日“范阳兵精,甲于天下”的美誉。随着战事胶着,尤其是拼尽最后一丝潜力抵挡住高仙芝援军而并未溃阵后,范阳军甚至油然生出一股希望,在这次不死不休的大决战中击败平叛军,他们也深知只要能击败眼前这支平叛军,可见的短时期内朝廷再无力组织起大规模军力,届时不仅眼前之困可解,便是天下之大也尽可去得。关内道、江南诸道的粮食、财帛、美女自可予取予求,范阳各级统兵官们以这般美好的前景来鼓动军士,使他们忘掉眼前的半饥半饱,榨出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与血性与平叛军厮杀,而困乏已久的军士们也用这美好的愿景来麻痹自己,同仇敌忾之下,又有“光明”的前途在前方等候,范阳军成功的用精神麻痹法“忽略”了眼前的困难,几十万大军在半饥半饱之间发挥出超越自身实力的战力。
二十万大军拔营参战,等平叛军到达双方这几日约定俗成的主战场时,早已日上三竿,诚如高仙芝所言,今天实在是一个厮杀的好天气,阳光普照,万里空明,只是在春日的暖阳下,这片阔大平原中铺陈开的却是双方四十万大军,人海如蚁,刀枪如林,漫天的杀气让阳光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连日厮杀,双方士兵再没了开始时的亢奋,更多的是凝重的沉默,平叛军步步为营扎稳阵脚后,双方即以此煌煌之师、堂堂之阵开始了新一天的搏杀。
在这样的平原地形中,在这样几十万人的大决战中,许多谋略都已失去了意义,拼的只能是血肉搏杀,一支支令箭掷出,一队队人马出击,前后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的兵力才全数按序投放完毕,除了必备的预备队,几十万人分左中右三线,开始了又一轮不死不休的厮杀。
哥舒大营一侧的山丘上,正迎风飘起一面玄色节旗,“钦命监军使唐”六个大字在风中随着旗帜烈烈展扬,节旗之下,一身黄金锁子甲的唐离如同前几日般站的笔直,无声的注视着山丘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杀人场,在他身后,一千玄甲护骑环形而立,除了胯下战马偶尔的喷鼻声,这个山丘上下再没有半点多余的杂响。
山丘下的战场上,范阳军中实力最为雄厚的安守忠并前次强攻相州而致实力受损的田乾真共同组成了中军,崔佑乾及李归仁各领本部兵马分镇左右两翼,前次与田乾真一起强攻相州吃瘪的蔡希德部则一分为二,分别加入左右两翼作战,以强化实力。
战事之初,范阳军陷于内乱,加之陇西军初出时气势如虹,是以人数虽少,也将陷于内斗的范阳军紧紧压住。但随着战事一日日陷入胶着状态,范阳军五大将迫于压力而归于一致,与此同时陇西军气势渐消,单就战阵形势而言,局面一步步向范阳军倾斜,恰在此时,高仙芝率军而来,一个冲阵之间差点使范阳军翻盘,从而锁定战局。但由江南镇军组成的潼关军战力实在算不得太高,又是连日赶路的疲敝之军,最终范阳军靠着远胜潼关军的战力拼死撑住了局势,未至于溃阵。但也正是这次濒临溃阵的经历,使叛军内部的凝聚力进一步提升,而眼前这种形势又进一步逆向激发了范阳军困境下的士气,是以平叛军虽然有了高仙芝的加入在人数上反劣为优,却始终难以将这种优势彻底转化为胜势,随着战事延续,消弭内斗后打疯了的范阳军反而逐步释放出战力,近二十万老兵的优势渐次发挥出来,竟然又使双方的场面再次回复到一种微弱的平衡态势,在这种平衡态势下,双方的杀阵从总体上就显得势均力敌,你不退、我不让,双方胶着起来之后,每一分战果就全仗士卒以血肉乃至生命去一刀刀的收获。
如此势均力敌的厮杀,场面上虽然喊杀热烈,但总体看去却乏善可陈,左中右三线战场上双方兵力犬牙交错,铺开达十余里的一线战阵上,或者平叛军突前一些,或者范阳军突前一些,但无论那方突前,却都无法破开厚厚的军阵,厮杀双方就像粘稠的浆糊一样紧紧搅在一起,眼前这形势若无意外,短时间内无论那一方若想取得大的突破都难如登天。
再次挥手拒绝了唐九递过的旃檀,唐离的身形一如护旗校尉般战的笔直,身上的黄金锁子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灿然的光辉,以他处身山丘的高位,下面正在厮杀中的平叛军士无论是谁,只要一回头必然能看到他的身影,做为天子钦使,虽然每次战前他没有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但这个行动本身就是鼓舞士气最好的手段;同样,作为监军使,这也是对那些有苟活之心的将官士卒最好的威慑,毕竟按惯例,军中的督战队总是由监军使掌握的,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唐离黄金锁子甲下包裹着的身子仿佛化成了旗杆,稳稳戳在地上动也不动。
或许是受战阵的气氛影响,玄甲护骑头领唐月自动将“少爷”的称呼改为了“大人”,经过了许久的静默之后,此时的唐月有些兴奋的指着右阵边缘道:“大人快看!”。
唐离顺着唐月的手指处看去,就见厮杀正烈的右阵边缘,此时有一彪四千余骑军擦阵而过,这彪突然而出的人马与其他的范阳军明显不同,这不同不仅在于他们的甲胄更为齐整,战马更加雄壮,更在于整体透露出的精气神儿,分明没有半点连日厮杀的疲态,看他们虎虎突进的速度,就象养精蓄锐了多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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