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禀持国政十余载,虽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别样有一番苦处,就是历来休息的时间太少,供职政事堂本就是个劳碌不堪的职事,偏生李丞相又是个好揽权的,也就益发的忙碌不堪了,唐离自与李腾蛟成亲以来,虽得这位岳丈大人看重,但见面的时间却少,此时见他命人来请,也不多做耽搁,谴小厮请出李腾蛟顺便回门后,随即乘车直往相府而来。
不一时到了相府,腾蛟自去拜见母亲,唐离跟着管家由第三进院落左转而去。
此次见面却不是旧时的书房,管家领着唐离穿过书房前那条小径,走到一道斜月洞门前,说了句:“老爷自在其中等候,还请姑爷自去便了”,拱手一礼转身自去了。
唐离穿过斜月洞门,见眼前的是一个不大的园子,只是里面全不曾种什么名花异草,反倒是些寻常荆棘,于荆棘中辟出小块齐整田亩,种着些粟、豆之类,也长的稀稀黄黄的入不得眼里。
小园中全无童仆奴婢之类,唐离循着依稀的草路走去,将至半柱香的功夫,却见前方荆棘掩映中有一个草棚的小亭阁,阁中正有一个穿家纺布的老者就着案几吃食,侧面看去那清癯的面容,这老者却不正是李林甫?
权倾天下的一朝宰相,外间盛传好华服美食的李林甫突然做了这个模样,着实让唐离心下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不好显露,行到阁前拱手叫了一声“岳丈”。
李林甫见他到了,也不曾起身,左手依旧端着那只粗陶大碗,只用持著的右有略一挥道:“阿离来了,且随意坐!怎么,腾蛟不曾随你一起?”。
“蛟儿自去后院拜见岳母了”,见他随意,原本就不甚拘礼的唐离顺口答了一句,就此坐了下来,抬眼见身前几上,放着一碗凉拌的嫩蒿菜、一碗炖成的猪肉,而李林甫手中粗陶碗盛着的却是大麦仁与豆子合煮的麦仁饭。
嫩蒿菜且不说它,猪肉却是唐离自小所喜,这倒与他后世的经历有关,生在贵州偏远乡村,加之又是孤儿出身,自小依傍他人养大,那儿能吃着什么好东西?逢着年节能有几口猪肉已觉是无上美味,随后上学直到穿越前,也没个能吃着什么好的,所以对猪肉更是情有独钟。孰知被闪电劈回了这千年之前,所谓南鱼北羊,皆因嫌猪是龌龊家畜,唐时风俗诚如宋朝苏东坡所言,是“富家不肯吃,贫家不解煮”,除了那至贫的汉子,一般人家都不好食用此物,前时在金州还好些,及至到京城重建了府邸,负责厨下采买的下人婆子们更是丝毫不肯让猪肉入府,至于宫中教坊司会食时更不消说。如此一来二去,可怜如今身家数百万贯的唐状元,竟是想要吃一口猪肉也不可得了!
自早起到现在,唐离也是半点不曾进食,肚里不免有了几分饥意,此时见案几上两个菜都是自己所好,而旁边釜鼎上煮熬的麦仁饭黏黏的颜色也甚是喜人,一时倒来了兴趣。
“阿离若是想吃,自己动手就是”,李林甫说了这一句,便顾自继续吃了起来。
唐离虽觉得今日眼前的岳丈大人委实怪异,但他这蜕去宰辅身份后的模样却更让人易生亲近之意,当下也不多言客气,自取着盛了满满一大碗麦仁饭。
美美的喝了一口,大麦仁及豆子的原香扑鼻而来,倒让唐离由不得想起了后世腊八节家乡吃的杂拌儿饭,只是等他拈了一著嫩蒿菜,却是涩咸的没法入口,而那炖猪肉也是半生不熟,一口咬去竟然还有丝丝血色。
唐离“噗”的一口将那猪肉吐出,皱着眉头道:“岳丈大人,你这府里的厨子太过惫赖,除麦仁饭熬的还好些,这拌蒿菜生是要打死卖盐的;至于炖猪肉,更是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李林甫闻言,抬头看了看唐离,再看了看案几上那两盘菜,顿了片刻后才随口道:“这两道菜都是我亲自操持的,真就这样难吃法?”。
他如此一说,真让唐离为之绝倒,瞅了瞅菜肴,再与李林甫四目相对时,翁婿二人都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草棚的楼阁中气氛大好,唐离谗虫被勾了起来,如何还肯罢休?当下笑着搁了碗著道:“岳丈大人你这厨艺着实是差,小婿平日也没什么好孝敬,今天就显显手段,依样做出这两道菜来为岳丈下饭。”
“你也会做饭食?”,闻言李林甫一愣,随即轻笑着放下碗著道:“如此某就拭目以待。”
“小婿自幼家贫,可是自六岁就搭凳子上灶台的,厨艺虽说不得高明,但自忖比之岳丈要强上许多”,自与李腾蛟结识以来,唐离与李林甫虽见的也多,但相处时却从不曾有如此随意的,一时兴致大起,随口回了一句后,他便往草阁旁边的那间小屋走去。
屋内也是窄小,靠墙放着许多锄、耙之类的农具,样数虽全,但只看上面锈迹斑斑的模样,想必也是许久不曾用过了,其间屋子正中也置放着泥炉等物,但烧饭所必须要用的佐料除了油盐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
既有心露上一手儿,没了用料如何能够?当下唐离出了屋对李林甫说了句:“岳丈大人稍侯,小婿去大厨上置备些用料,稍后就来。”
“贤婿此去顺便将腾蛟及你岳母一并请了过来”,身穿家织粗布的李林甫含笑对正远去的唐离招呼,此时的他那儿还有半点当朝权相的样子,倒象极了乡间贫家的蒙馆先生。
出了院子,唐离向路过的下人吩咐传话,自己径直往厨下而来。
相府家的厨间也是规模惊人,仅仅一个外厨,便占了一排八大间的厢房,厢房外的场院上,正有数十个婆子并粗使丫头忙着剔米择菜,忙乱的不堪。
陡然见老爷最看重的六女婿到了这等所在,那些婆子丫头们俱都是一惊,随即忙忙张张在裙布上揩了手上前见礼,人群分处,就有灶头婆子赔笑着一张脸上前伺候。
那灶头婆子心下嘀咕个不停,不明白这位尊贵的姑爷怎么会到这等地方来,无奈唐离点头为礼后也不与她多解释,这婆子也只能边赔笑着随她往里走,边口中唠叨个不停:“贵脚踏贱地……”。
单凭口说怕有什么遗漏,唐离径直入了灶房,将那合用的佐料一并自取着装了,最后又找那灶头婆子打开锁着的柜子取出些香柔花叶后,才笑着向她辞去,任灶房那些下人们乱糟糟摸不清头脑。
回到小园中,唐离见李林甫正随意串看那些小块地亩上的苗叶,他笑笑后自去后边操持。
刷净烧菜的釜鼎,将那嫩蒿菜用烧开的水微微一滚,随即将之放入刚打上的井水中掸住,唐离随即开始炮制猪腿,火燎去毛,滚水刷洗,正自当他开始动刀时,却听前方脚步声传来,随即就见李腾蛟两手分挽着李林甫夫妇走来。
唐离举刀“嘭”的一声剁去猪脚,将肉分做两方正块,随手丢入水开正沸的釜中后,这才抬头向三人微笑示意。
李腾蛟见了他,随即放开父母,先一步跑进了草阁中抱住他的臂膀道:“唐离,你在做什么?”。
“平日难得有机会孝敬,今天给岳父岳母露露手艺”,利落的耍了个刀花儿,唐离不无得意的说道。
李腾蛟见唐离耍宝的样子可爱,随即咯咯笑出声来,只是当她低头看到那只被切下的猪脚时,当即“呀”的一声,“唐离你好恶心,竟招这脏豕,还不快快放开。”
她这番小女儿模样惹得三人相视一笑,唐离随手将她挽住笑道:“天生万物以养人,此物做的好了,最是个美味,有什么脏不脏的。”
谁知往日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腾蛟此时却不肯甘休,见劝不得唐离,反是扭头对李林甫夫妇道:“爹、娘,唐离要吃这脏豕,你们也不说说他!”。
“什么脏豕,便是娘并你爹爹也吃过的,可有什么脏?”,相国夫人含笑了这一句后,便自向草阁后的小屋中走去。
见母亲走了,李腾蛟又上前抱住李林甫的臂膀,摇动不休道:“爹爹,你真吃过这脏豕?”。
伸出手去爱怜的拍了拍娇女的头,李林甫慈祥笑道:“这有什么不真,你娘还骗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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