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与酒,诚然为唐代士人生活之不可或缺,无论知名不知名,无论是普通士子还是名满天下的诗坛大家,莫不如此,从李白“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元稹与名妓薛涛之间的千古佳话,再到白居易与樊素等妓家的交往,及至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无一不反映出这一点,尤其是开元天宝间,国力极盛,民间盛行享乐,风气开放,于此事上更是开通,表现在每岁新进士曲江赐宴之后,必定会齐游平康坊,时人不仅不加责怪,反是视之为风liu薮泽。
然于唐离而言,毕竟是穿越而回,如此趾高气昂的逛妓院,而且还是前无旧例,新奇是新奇,但要他不紧张,也着实是太难为了他些,暗自里深呼吸不觉,他的面上却是不肯露出丝毫怯色。
直向内走了约两柱香的功夫,领先一步而行的怀素蓦然顿住脚步,手指左侧那栋小楼道:“就在此地吧!”。
“别吃惊,这和尚虽然不吃肉,但选地方那是极准的,跟着他走,准没错”,边调笑着解释,重新搭着唐离的翟琰已搭着他转左而行。
见这四个扎眼的人物在自家小楼前停住脚步,那些楼上女子早讶声欢叫不绝,反倒是那对侧楼上的女子哎呀连声,随即就是一声声“没良心的冤家”之类的话语呖呖而起。
堪堪走到小楼下,就见条条丝巾漫空抛下,只片刻功夫,四人身上已是红绿交缠,煞是香艳。
不等几人到了楼门,早有一个年约四旬、徐娘半老的妇人带着几个满脸堆笑的龟公、大茶壶迎上前来。
知道四人与别客不同,这老鸨倒也没有做出那些皮肉手段,直向四人深福为礼后,便当先引路而行。
刚进了楼门,那几个龟公、大茶壶便立时抢步上前,拿过热腾腾拧干的手巾把子递过,唐离有样学样的擦了脸后,复又随着向内行去。
这楼门看着虽小,进去却是极深,其间前院就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穿过花园才到了一个粉红主题装饰的大厅中。
“大师四位尊客光降,实是我宜芳居大大的幸事,却不知四位是想先在大厅听听曲儿,还是径直就到雅阁单坐?”,随手轰开了几个贴上身来的姑娘,那老鸨又是深福一礼赔笑着问道。
“时辰尚早,便先在厅中吃酒听曲儿”,再出唐离意料之外的是,这接话的却是怀素和尚,随后一连串点酒要果子,都是他发话,实在是顺溜的紧,看这架势,他分明如翟琰所言,诚然是妓家熟客。
见怪不怪,微微一笑的唐离随着三人在厅中一张宽几上坐下,茶酒果子刚一送到,便见一排姑娘来到几前站定,分明是等着几人点选,只是她们的目光却都是着落在怀素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诱惑与热切。
“你这妈妈好不晓事,还不快请这些姑娘们下去,拿了单子上来说话”,举盏呷了一口,翟琰也不看那些姑娘,只对着远处正走来的老鸨说道。
“下去,下去,也不怕污了爷爷们的眼”,快步走来的老鸨边赔笑着递过一张花单,边随手向那些姑娘们轰去。
那三人倒是点的快,轮着唐离时,他看着这花单上的名字一时没了主意,又不便询问,遂随意漫指了一个。
那妈妈接过单子去了,不过片刻功夫便带着三个姑娘过来,随即面有难色道:“小蛮姑娘今个儿身子不爽利,说不得还请尊客再重选一个如何”。
今天是翟琰请客为唐离做贺,若是别个姑娘没到,他也便罢了,偏偏这个小蛮却是为唐离所点,这下他那里肯让,呷着茶嘿嘿一笑道:“妈妈这是欺我等初逛行院不成,小蛮姑娘若真个身子不爽利,又岂会名列花单,我看妈妈这意思,分明是要哄我等出去不成”,话刚说完,放下茶盏,他便做势欲起。
“尊客莫恼,我这便再去催催”,若是让怀素这几人进来后再走出楼去,第二日这宜芳居就该声名远播了,那老鸨赔笑着说了一句后,便转身急急去了。
“呦,我道是谁与我争抢小蛮,却原来是唐学弟!”,茶不及三口,唐离蓦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扭头看去时,却惊见襄州道学的朱竹清一身白衣胜雪的站在距自己两几之隔处高声说话。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朱竹清但觉心中恨意陡生,生于豪富之家,容颜俊秀、天资聪颖的他自小便是人人夸赞的神童,在蒙学,在道学,在家族中,他处处都是中心,处处都是焦点,但凡大小聚会,只要他一出现,周围那些族中弟妹或者是同窗,便必然成为他的陪衬。十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于此,或者说这已成为他生活的一种惯常状态。
但就是眼前这个草包少年,打破了这一切,一想到当日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个拔解名额被此人抢走,一想到当日这个消息传回道学时,那些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朱竹清刚刚生出的勃勃怒火便欲发的不可遏止。
刚刚为赴进士试来京不几日,今晚本是几个想要攀交其叔父的士子专为他做宴请,生性洁癖成病的朱竹清本不屑来这烟花之地,至于那个小蛮也是随意而点,刚才老鸨来请他重新换过时,他还不以为意,只是一眼看到与他争抢的是唐离,一愣起身,再也控制心中的怒火,脑中反复出现的就只有一个念头:“他抢走了我的拔解名额,现在又要与我来争女人!”,而这所有的一切经过进一步简化,就只剩下一个字“争!”。
时隔月余,于长安如此地方突见朱竹清,唐离一愣之后,心中倒还有二分惊喜,起身正要与他招呼,却见对面这位昔日的学兄却眼中满是恨意的紧盯着自己,冷声笑道:“白日制举,晚间却与此地厮混,想必学弟今天试场上极是得意的了!”。
提到制举二字,唐离还不曾说话,心中妒恨愈深的朱竹清冷笑愈盛道:“只是学弟前脚刚出试场,后脚随即就进了这烟花所在,莫非是来寻另一个林霞不成。”
月来不见,朱竹清刚才突然如此说话,尤其是这第二句出口,心中那块儿最不能触碰的伤疤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如此鄙夷不屑的语气揭破,唐离一愣之后,脸色立时转为雪白。
“诸位,我来为各位绍介一下,这位山南士子唐离,乃是在下襄州道学中的同窗,当初初进道学时,可怜我这位学弟连《论语》都诵不周全,还很背了一段时间‘草包’的声名!后来,更离谱的是,他竟又喜欢上了一个粗俗不堪的的歌妓,要说起来,我这位学弟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居然为了一个丑妓死去活来,甚至不惜大闹襄州妓寨,差点没被那些护院给生生打死。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睛紧盯住唐离那因急怒失血而变的异常苍白的脸,朱竹清只觉心中无可名状的快意汩汩奔涌,只要能享受这份快意,只要能看到唐离这痛苦的样子,他不在乎毁损一些自己的形象,也不介意说出这些并不符合他身份的话语。
“那儿来的疯狗在这里狂吠,没的坏了贫僧吃酒的兴致”,见唐离神色大是不对,本就素有狂行,不在乎什么面子礼法的怀素,只觉眼前这人言语恶毒、面目可憎,口中喝叫一声的同时,身前酒樽已被他给扔了出去,饶是朱竹清挡的快,也不免被泼上了一身,顿时将他那身白衫给洒的汁水淋漓。
适才翟琰的心思倒更多放在唐离身上,看他那脸色,心中也知此事**是真,少年初遇情事即遭遇如此,他倒是能体会出唐离心中的痛苦,由此,他也愈觉眼前正冷笑不已的朱竹清有大可恨处。
怀素那只酒樽刚刚掷出,翟琰已是哈哈大笑声中插话道:“‘草包’!贞观朝阎中书兄弟的亲传弟子会是草包?本朝礼部侍郎贺老大人亲点的拔解生会是草包?玉真长公主赞誉不绝的才子会是草包?某还真就奇怪了,你既然与阿离份属同窗,那怎么当日的拔解就没点着你?如此说来,你岂非连当个草包都不可得?”。
华灯初上,这厅中坐客不少,突然遇见这事,一时都大感刺激,自刚才朱竹清开始说话,众人已是静下声来大看热闹,此时听翟琰一口口说出这些个声名显赫的名字,再听他说话有趣儿,顿时都看着朱竹清哄笑出声。
朱竹清说的正爽,不防突然迎面而来一只酒樽,虽然被他机灵挡过,但身子依然被淋湿一片,正感狼狈时,翟琰话语接上,句句都如同戳到了他心窝一般,听说唐离突然化身阎氏门徒,更得玉真长公主青睐,他虽是绝不肯相信,但心中的妒恨愈发来的猛烈,至老翟最后一句出口,更是正中其心中痛处,再加上满厅宾客喧笑,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连而来,直让心胸本极狭窄的朱竹清又恨又妒有羞,一时面色急变,怒发欲狂。
见朱竹清如此,大感快意的翟琰更要再说,却蓦觉肩头一重,侧身看去时,却见面色依然苍白的唐离淡淡一笑道:“翟兄,算了,疯狗咬人,人难不成再去回咬上疯狗一口?”,只这一句话,又是引起满厅新一轮肆声爆笑。
不肯吃亏,好记仇唐离在这哄笑声中,随即又续声接道:“再者,翟兄所言虽是实情,但这位已能‘贯通五经’的朱公子虽然学问极大,但心眼儿却着实小的很,万一将他气出个好歹来,咱们岂不是摊上一场无谓官司?没的坏了咱们的兴致,来来来,喝酒,喝酒!”,这句说完,他又侧身过去对那老鸨淡淡一笑道:“劳烦妈妈,快将小蛮请了过来”,说话之间,唐离始终不曾正眼看一下朱竹清,竟似此人压根儿不存在一般。
“老鸨你敢,小蛮是公子爷我点的”,自小不曾遭遇挫折和如此羞辱的朱竹清面容狰狞的喊出这句话时,声音之大,厅外楼门处也是隐约可闻。
眼见这一幕,刚才接待时,听话音儿略略知道些朱竹清来历的老鸨也是左右为难,倒是那厅中坐客竟有爱看热闹的,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斗诗夺美”,顿时引起和声一片。
平康坊既为长安妓家集中之地,平日里象这等两客争夺一女的情况所在多有,久而久之,竟是形成一个惯例,若是两方都是商贾,自然不免要以财力大小来定谁家气更粗些,但若都是文人士子,那自然是要比一比诗才了。
听到这个主意,左右为难的老鸨也觉心头一松,如此至少不要她在其中坐蜡,纵然是那个失意的输家,也断没有面皮再怨到自己身上,当下长出一口气的她略施了个眼色,便有一边的大茶壶捧着笔墨等物分置于唐离及朱竹清身前。
“斗诗夺美,就是两人匿名随意作诗,然后交给那妓家,她自会选一首唱来,唱的是那首,选中的就是某人”,翟琰三言两语间已将此事解说清楚。
生性好记仇的唐离今晚突遭一通疯咬,揭开的还是心中最痛的那块儿伤疤,此时接过笔墨,斜眼瞥了也自正恶狠狠盯着他的朱竹清一眼后,心中郁积之下,也不管合适不合适,提笔而起,片刻之间,一首五绝已是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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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两柱香的功夫后,就见厅中演舞台上帘幕一动,走出个浓妆女子来,论容貌,在唐离经后世培养出的审美关照下,她实在算不得漂亮,堪堪略值一提的是那纤细修长的腰肢,走动起来倒也算的是婀娜多姿,这大概就是她花名的由来。
福身为礼、手挥五弦,前奏刚过,就听小蛮启喉唱道: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唐朝正规行院中的妓家待客前,多是先进教坊,于歌舞两道上经过正式培训,这小蛮也不例外,这番唱来,虽算不得绝妙,但总体上也演绎出了此诗中的自负与孤愤之气。满坐宾客无论是懂不懂诗,却都能感觉出这其中的劲健之气,堪堪等小蛮刚一唱完,厅中已是喝彩声起。
在满厅喝彩声中,唐离施施然起身迎向从演舞台上走下的小蛮。
对视着朱竹清那羞愤交加,满布血丝的双眼,唐离猛的伸出手去搂出小蛮纤细的腰肢,满堂彩声愈烈,而朱大公子的眼神却是猛然一缩。
一步步向他走去,堪堪等二人擦肩而过时,在喧闹的杂声中,面带淡淡微笑的唐离以轻不可闻的声音淡笑道:“以前拔解是我的!今天小蛮也是我的!至于以后,哼!原来襄州道学中的第一才子朱大公子,竟然是个连草包都不如的绣花枕头!”。
这句话说完,唐离只觉适才心中的巨痛与所受的郁气尽皆消散,一时心中快意已极,原本性情淡然的他此时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而在他身后,面白如血的朱竹清死死瞪着那个麻衣身影,双手颤抖不已,复又听到这笑声,顿觉逆气上涌,喉中一甜,虽为其强行压下,但随之而来的眩晕却无法控制,若非身边有人扶持,只怕早已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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